而这本画册,从第一页起就是陌生的,是一座漂浮在大海上的金色的游乐场,黑色的风浪掀起来,摩天轮被一条从海里伸出的触须缠住,明明是将要倾覆的意象,画面却是暖融融的。
贺远舟一页页往后翻,每一幅图都是全新的梦境,连概念或是色调相近的都找不到。
不同宇宙的她们,原来做着截然不同的梦啊。
贺远舟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拍立得,沉默地注视着照片上的人,越是细看,越是发现她们的不同。
之后把拍立得夹进画册,放到书架最高的一层,在床上躺下来。
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于是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后在短暂的黄昏时分做了一个绵长的梦,醒过来的时候,记不清梦的内容,只感觉到胸口沉甸甸的酸涩。
不是什么太好的梦吧。
窗外已经完全暗下去了,他在黑暗中安静地望着窗帘后的夜色。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
他起身的脚步有些拖沓,打开房门,是贺蓉回来了。
她知道他不会自觉吃晚饭,从外面打包了米线,在餐桌边打开打包盒,示意他:“吃饭吧。”
贺远舟照做,掰开一次性筷子,低下头。
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连视线之间的交流也没有。但这样看起来的确是亲生的母子,眼睛鼻子的轮廓长得很像,吃的是一样的餐,连吃饭时握筷子的手势、压着手肘不扶碗的动作都一样。
不到十分钟,晚餐就结束了,他们各自收拾自己的餐盒,贺远舟接过贺蓉递出来的垃圾袋,出门丢垃圾。
等他回来,贺蓉还在客厅,放下手里的玻璃杯,问他:“今天下午去哪里了?”
她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正事,所以一直等到现在。贺远舟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滨江体育中心。”
“去那里干什么?”贺蓉走过来,把另一杯花茶递给他,坐到沙发上。
贺远舟垂下眼帘,窄而长的玻璃杯把泡开的菊花映得过于庞大,鲜亮的明黄色在灯光下缓缓浮动。
他过去在初高中一直是寄宿,直到上了大学,寒暑假在家的时间才会长一些。但这段时间因为走读,他跟贺蓉见得比之前要多得多。
或许是因为见得多了,即使不觉得亲近,也至少会生出一些熟悉;加上今天再一次见到初绪,贺远舟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有了想要倾诉……坦白的冲动。
毕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母亲,她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再者,都说出来之后,她就不会再问刚才这样的问题了吧。
贺远舟知道贺蓉这段时间对自己宽松,并不是出于自由民主,只是像维护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那样,小心翼翼的。
心理医生告诉她,如果真的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那就暂且都顺着他的意来。
贺远舟在她身边坐下,把玻璃杯放到茶几上,菊花瘦长的花影层层叠叠地落上茶几的玻璃面板。
“妈,你这段时间,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难道不怀疑……我不是你儿子吗?”
……
贺远舟猜想自己的讲述逻辑是断裂的,所以贺蓉并没有听明白这个奇怪的故事。
她只在他说完第一句话之后不可置信地打断他:“什么?”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他说得越多,越是努力证明他的话是真的,她就越是沉默。
好在他并没有说太久,停下之后,客厅里寂寂的,只剩吊灯还发着光,菊花在玻璃杯里终于沉到底。
贺蓉呼吸中的鼻音渐重,只好借助长长的吸气掩饰,再压抑地叹出。
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地坐了很久。直到她终于整理好思绪,问他:“那我原本的儿子去哪儿了呢?”
贺远舟猜测过贺蓉对这件事的反应,几乎和他想象得差不多,仍然是理性之上,没有崩溃,没有抗拒,甚至没有泄露太多情绪。
“我不知道……可能消失了,可能在沉睡,要等到我离开他才能醒过来。”他回答。
贺蓉垂下眼帘,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眉弓,画着长而弯的眉毛,头发也是浓黑的。虽然将近五十岁,除了眼尾浮上的淡淡细纹,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贺远舟不确定她这个反应的意思,抿了抿唇,迟疑道:“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当然没有这么容易相信……”贺蓉轻摇摇头,转过头来看着他,似乎后知后觉地感到陌生,蹙起眉心,“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谎。你不是个爱开玩笑的孩子,也不大有幽默感和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