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涤边没有惊讶,只是长久不语。
“这质子之计,非孤王来行不能取信于人。”谷梁初又慢慢道,“将军与孤无旧,且孤身为今上之子,将军不敢全心托付也在情理。然则目下形势所迫,将军还有其他良策可选择么?便是孤注一掷也只本王愿为将军提供一掷之地吧?父为猛虎,若不留子于巢,哪有驰骋山野之机?怕是机关算尽也不自由,甚至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最后长幼都不得保,那时岂不可惜?将军,这天下毕竟是龙族的天下,你纵英雄盖世,非要与龙相搏,智计皆出胜算几许?”
“臣为天家犬马,并无相搏之心……”弓涤边颓然垂首。
“今孤已知将军诈病,如同天子亦知。”谷梁初凝望着他说,“改朝数月,将军始终不曾明白拥立,此时再不决定,莫非偏要等个坐以待毙?”
“臣斗胆……”弓涤边只好说道,“敢问王爷为何施以援手?”
“一则以恩为交,将来朝外有兵为孤依仗。”谷梁初毫不犹掩饰地说,“将军想我这孤身王爷可好做吗?”
弓涤边静静凝望谷梁初的脸,猛然想起这个王爷生母贫贱,身边并无公舅相助,从前他父亲是个塞王他是王之庶子也便罢了,如今他父坐了皇上他也成了王爷,情势可就不一样了。弄得好终身富贵一辈子荣华,弄不好,身首异处小命不保也是分秒间事。
“孤王不是今上,并不忌惮将军是前朝之军。”谷梁初接着说道,“前朝已覆,将军聪慧,若非走投无路不至定要鱼死网破。孤王不怕养虎为患,只怕今上忌惮不息,硬将忠将逼得反了。”
“二呢?”弓涤边接了这个理由,又问,“有一就有二。王爷的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第二便是将军的少将军了。”谷梁初竟又淡淡笑了,“孤王爱才,惜这小猫儿牙没长全便处风雨,不愿看着他有朝一日血溅朱阶,所以有心相护。将军若不心疼,孤王也就爱莫能助。”
“王爷保他……”弓涤边听到这里立刻嘶声询问。
“孤王保他性命。”谷梁初笃定地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孤王活着,就能保他。别的,官职地位,或者将来能否逃出自由之身,孤王都无法允诺将军。呵呵,这些东西,孤王自己都不敢保,何必说来骗人?”
弓涤边沉默下去。
三更早过,睡得很早的弓捷远却又醒了,他没了困意,翻来覆去地在板床上打饼子。
弓石看不过去,商量地道:“少将军,小的给您加一床褥子吧?这床也实在太硬了,根本不是您这娇贵人该睡的。”
“我哪儿娇贵了?”弓捷远烦他,没什么好气儿地道,“会说话你就说,不会说便消停点儿。”
“怎么就生气了?我的意思是说您这么瘦,该睡软塌。”弓石嘀嘀咕咕地道,“一把子精细骨头,非得折磨自己睡什么硬板床啊?您看把这肉皮儿硌得?这脾气可真像将军呐,就爱和自己过不去。”
弓捷远听得心头感慨,暗道自己也就只有脾气像父亲,其他都不够像——胳膊不够粗,腿也不够有劲,五官眉眼不如父亲那么浓黑深邃,就连肉皮子都太苍白细嫩,给东西一硌就红了,实在不够威风霸气。他想当父亲那样的豪气硬汉,可惜身材外貌却多随了母亲。
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她够轻灵够飘逸,秉性温柔,人也总是和煦婉蔼,但那都是女子的美妙,弓捷远不愿太肖似她。
甚至不愿太想起她。
母亲走得太早了。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永远年轻永远美丽的倩影,于他和婕柔,于父亲,都是太残酷的事情。
那年弓捷远刚刚六岁,按理说应当不大知事,但他总是清楚地记得彼时还未至而立之年的父亲扑在母亲的棺盖之上反反复复地念叨一句话,“同来何事不同归?”
“少将军,你怎么了?”弓石抱着一床锦褥过来,见弓捷远不翻腾了,身体直直地平摊在板床正中,双目大大地瞪着房顶出神,不由问道。
弓捷远摇了摇头,“没事儿。以后别叫我少将军了,我是哪门子的少将军啊?谷梁初都说了,何职何衔?谁给我授的将军?”
“少……少爷,”弓石立刻劝道,“您可千万别消沉呐!他是王爷么,生来高高在上说惯了人的,听他一句半句冷的硬的算什么呢?莫说少爷,那些一品大员给他抢白几句也得受着么不是?没什么可恼火的,皇家血脉惯只高看自己,瞧谁都不好的。咱们虎父无犬子,堂堂镇东将军的亲生儿子,打小儿就跟着父辈战场里去阵法里来的,持弓着甲英勇杀敌,怎么不是少将军啦?不是朝廷有……不是您的岁数还小,自然早就封授了。少爷如今也才十九,那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