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趁着幼小,都多疼疼。”弓捷远突然不爱听了,这样的清醒更令他对生命感到绝望——受迫的身不由己,欺人的亦不如意,都有什么意思?“此世既为父子,能多一分亲爱便别省着。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他凉凉地道。
谷梁初躺在枕上不出声了。
弓捷远只觉得冷,窝在榻阶上面没有睡意,暗道自己因与父亲分别苦痛,谷梁初倒和两个儿子一处厮守,却也不能天伦纯粹,看来不管贵贱,做人只是无奈多些。
谷梁初似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又突然道:“孤也不想儿子太多,顾不过来。”
弓捷远豁然明白谷梁初为何总是独寝。
王妃体弱,侧妃却很康健,且有训练女娥之力,想生几个孩子当不艰难。这个有心接手万里江山的男人却无多子多孙之意,想是自小孤独,不信血缘也不愿意多负亲生。
原来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弓捷远在黑暗中想。谷梁初常常可以做个老虎,可他不得不做猫儿的时候,心里也必存着怯然。
本应觉得解气——暂不能敌,哪会愿其称心?奇怪的是弓捷远只觉悲戚,觉得老天只要欺凌于人。
谷梁初似也意识到自己今日说得多了,当即闭眼闭口蹙了浓眉,概在懊恼为何多与一个质子废话。
更深寒重,这年冬天似分外冷,过了寅时竟又飘起大雪。
清晨起来竟然推门吃力,弓捷远舒展身姿望望庭内厚厚的白,脱口就道:“燕京尚落如此大雪,辽东该当如何?”
谷梁初听见这句,也走出来望了望雪,思索地道,“弓将军该到辽东了吧?”
弓捷远望着兀自落着雪星的天空不语。
天色晦暗,令人心生压抑。
“孤闻父皇日前召见将军之时虽未夺其镇东将军封号,却也明令将军兵重辽东都司,想是要在兖莱一带再派军马,以分将军管辖。”谷梁初立在殿门边上,闲话般说。
弓捷远并未如何吃惊,“胶辽广阔,皇上既然猜忌,如何还肯把那偌大疆土系在一人身上?若容我爹自行割舍,他也必择辽东而弃胶州,此举也算分了肩头之重,省得时常分心兼顾,也不全是坏事。”
谷梁初问:“你怎知道将军会弃胶州?只因距离燕京近吗?”
“今上善战。”弓捷远答道,“京都已迁,胶州既近,情势便非永悦之前,有海为防戍边之任已然减了。辽东却仍蒙金混杂,且这数年建州逐渐强盛,我爹自然不会舍难就易专挑舒服地方留着,他总归是要待在最前方的。”
谷梁初闻言略静一会儿,点点头道:“涤边将军国之利器,不愧武将之首。”
弓捷远却未高兴,讥讽一笑,“朝中还有数位开国之将活得康健,势大根深一呼百应,我爹哪里就算武将之首?论呆论穷,或者能还排在头一号。”
谷梁初望见梁健端着膳食过来,也往书房里走,边走边道:“司尉这话甘是不甘?”
弓捷远跟着他走,不回这话。
厨子炸了一点儿米果摊了一点儿薄饼,熬了两碗清淡稀粥。
弓捷远端着粥喝,神情不似前面几日急躁,看着平静许多。
谷梁初也喝着粥,同时问弓捷远说,“雪重气闷,今日不看书了。孤去城外庄子练武,司尉可愿同去?”
弓捷远闻言看一看他,“王爷何等阵仗,就练练武,府里装不下吗?非得要去城外庄上?”
“要庄子做什么的?”谷梁初说,“难道只是养着一些仆佣间或讨些猪鸡来吃?王府窄小,且有许多工匠未撤,孤王只在庭中一站他们便总偷眼来瞧热闹,当看耍戏的吗?你若腿懒便留梁健陪你,孤王自带谷矫骑马,还快速些。”
“我去也不坐车,”弓捷远立刻便道,“哪儿就慢了?”
谷梁初似是笑了一下,当即吩咐谷矫梁健去准备马。
须臾出府而来,弓捷远站在门口细瞧谷梁初的坐骑。
谷梁初道:“孤非常年领兵之将,便有良驹也必多在马厩关着,因此不是特别在意血统品种,只教别太不堪就是。司尉莫要费心琢磨。”
弓捷远知他即便随从谷梁立南下夺权,攻城略地之时亦当多在兵士之后谋划指挥而已,所驭之骑稳健耐久即可,并不需要太善征战,闻言便不再看,回眼望望谷矫与他那匹,只觉太过寻常,立刻想念自己栓在家中的良驹“不系”,怅然地想:以后它亦总是寂寞。
谷梁初看出他的心思,淡淡地道:“孤知你想什么,本来陪你回家一趟也没什么,只是孤在城中久了,急着出去松散松散,只怕你一回家便给幼妹缠住脚步,倒得等你。且先将就着去。谷矫这边吩咐个人过去将府牵马,回程之时便能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