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里是“前不知”啊,这话只是托词罢了,李猛确实是位悍将,其悍非只能冲能杀,更有神助之威,功劳每每出人意料,谷梁立最熟军务哪会不留心到这样的人?但他确实没有想到弓涤边会将李猛看成自己的接替。人皆会有私心,老将军虽然年纪渐长,说死也早了些,况且越知道琢磨后事越该为儿子思虑的吧?果真甘心另荐他人?
不过所谓首尾不谐之弊绝非危言耸听,谷梁立清楚知道便是韩峻那样机敏善驭之人,接掌胶东之后,仍有难束之将阳奉阴违心念旧首,不肯认真听他调度。弓涤边若想凭此为他儿子扫出一个将座,就凭几十年的经营,便不胜券在握也有不小的机会,可他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当着匡铸的面,甚至当着朔亲王和亲生儿子的面推荐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当真舍了毕生心血也舍掉了儿子的前途,诚心诚意要做个忠臣了吗?
即便明知弓捷远与朔王爷的关系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也不在意?
“臣未拖到濒死上表,”弓涤边依旧娓娓而言,“而是选在这样开怀温馨之时扫兴,就是要给皇上留有考察审视的时间。李猛可用与否,臣自己说得不算,还请皇上和尚书大人慧眼如炬,留心看着。”
话说到此,再疑其心忒不厚道,谷梁立把目看看匡铸,缓缓点头,“匡大人记得提醒朕多留意留意吧!掣穹自会强健长寿,可他这份忠心也不当被忽略。”
匡铸颔首应着,不多讲话。
谷梁立沉吟须臾,又笑起来,“聊着聊着将话聊沉重了。朕把孩子们叫过来,是想听你教导指点,也是想让弓挽多与爹爹相处相处。掣穹回来也不久待,能多共坐一会儿亦是好的,哪里承想这个将军心里只有军务军情,只想国家社稷,彻底不管朕的这点儿心思了呢!罢了罢了,欢聚且说欢聚的话,咱们先不提这些个闷人的事。倪公公,早摆御膳,朕要与他们一起吃几口酒!掣穹啊,你也莫只跪着,起来松散着吧!”
倪彬立刻吩咐摆宴。
弓涤边起了身说,“臣虽无能,尚占些许年岁,挽儿年幼无功,怎可凑在御膳之桌?皇上莫要折煞了他!”
“欸?”谷梁立不同意道,“都道灯下黑灯下黑,掣穹如何也免不得?谁不说咱们的弓小郎中年少有为,非但风流倜傥,胸内亦是有进退的?朕都不怕自己儿子露怯,总兵大人倒要藏拙不成?那咱俩个都莫说话,只问问匡大人的意思,看他觉不觉得有小辈伺候着吃饭没面子啊?”
匡铸展颜而笑,“皇上莫要逗弄老臣。朔王爷皇族血脉矜贵天成,且亦能文善战,老臣能得共进餐食,那是朽面生光的事!弓小郎中确实年轻稚嫩,也是将门虎子懂韬略的,来日不可限量,老臣巴不得能有忘年之谊,怎么谈得到面子不面子的?”
谷梁初也笑起来,“多谢大人夸奖。”
弓捷远连连吃了很多惊诧意外,暂且消化不得,笑得有些勉强,“何当尚书大人谬赞?”
一餐御膳满设珠玑,谷梁立常年金米玉蔬,自然吃不出个香甜畅美,余人各揣心思,更如嚼蜡。席间虽然欢声笑语,都是假意温存,酒也喝了两壶,是辣是酸谁也没去细品。
谷梁立出枪扎进棉花包里,想进无力想拔亦难,多少生了疲惫之感,没做长久纠缠,菜过五味就散了席,而后长久立在殿阶最上方处,极目远眺,默然不语。
倪彬看着小宦们收拾利索殿堂,弓腰过来请他,“皇上也累了大半日,稍微歇一歇吧!”
谷梁立没接这话,只对他说,“弓涤边这是只要儿子性命,不计什么前途地位,也不要家族荣光了吗?”
倪彬稍微沉吟了下方才说道,“弓总兵非同小可,精明灵透遇变则变,实在不好琢磨。不过他今日这番表现,确是像要做谷梁家的忠臣,不欲与皇上为敌的意思。”
谷梁立又默一默,叹口气说,“他不是不与朕为敌,几乎已经在明说了,想的是边境边军。朕本打算好好与他对上几招,不然也就不把初儿唤过来了,这老东西却太聪明,不肯正面接着不说,竟还先发制人堵住了朕的嘴。再玩什么谋略倒显得朕斤斤计较胸怀不如他了!”
“那……”倪彬思索地道。
“只能且放下了!”谷梁立挺了挺胸,似在抒发压抑,“他把儿女都舍在这儿,吞了屈辱做好臣子,朕还能再步步紧逼吗?朝中文武看着,要记朕个凶残狠辣!辽东难免一战,只看他是不是真心守卫大祁也就罢了。也不是日日矗在眼前的殿上臣,朕非要他老老实实干什么呢?如今立班这些,不说匡铸,便连许正那样的,也不是真老实。皇帝这个活儿,就是要跟他们周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