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缺军粮?”谷梁初听了这话眼里寒光一闪。苦防之地吃用不好属寻常事,然则到了屠杀战马的地步却也太严重了。
“这个王爷莫问属下,免得疑我心存怨怼信口胡说。”
弓捷远脸上神情又冷凝了,汪汪似如冰湖。
谷梁初盯着他的眼瞧,又询问说,“辽东兵士亦有军垦屯田之责。”
“王爷方才亦言辽东乃是霜雪塞地,常年兵燹之处能如中原肥沃?况且镇东兵马十二万众,听着泱泱浩浩,数卫一分蜿蜒长线,又要防守御敌,又要组织民众修建长城,还得锻造冶铁,到底能有多少余力种田?”弓捷远又夹一块冬瓜在筷头上,举着看说,“许多不得返乡修整之兵数年不见菜蔬也是平常之事。”
谷梁初默然一晌方再问道,“司尉果真没有吃过战马?”
“当然吃过。”弓捷远又是苦笑又是冷笑,“若只断粮一天两天,军中怎舍屠杀战马?不得不杀的时候概是人已抗不住了,为了活命不吃怎地?只是战马灵性,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总是怨毒颇深,煮出来后很不好吃,所以属下心里存了阴影,桌上但有别的就不动这种大牲畜肉,实在没的吃的时候自然另当别论。”
“司尉能屈能伸,”谷梁初语带双关地说,“怨毒之言未免危言耸听。马肉难吃不过因为军中已到无粮地步自然同时缺油少盐,再兼司厨之人心情不稳,没有细加烹制,更加上战马金贵,实在要杀也会先挑老的病的,自然就不好吃。却和灵性毒气没有干系。”
弓捷远听了便即冷冷地道,“王爷高见,管他什么牲畜,给人吃了都是该当,恨怪无用。”
“孤也不是高见。”谷梁初又淡淡道,“不过因为也曾屠过战马而已。人到饿疯了的时候管是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都是一样,只忙着吃饱肚子,平时的主从情深或者朋友义气都顾不上,只要吃了不犯天理便不手软。”
“王爷此论甚高,属下佩服。”弓捷远无甚表情地道,“天理王法哪会管到牲畜身上?”
“不用佩服。”谷梁初也不计较他的态度,仍旧说道,“只需记得,可以转世投胎之时,做人还是去做牲畜,可要想仔细了!”
第9章 献旧词虎口捋须
一通辞锋来往,弓捷远倒也把饭给吃饱了。
谷梁初并不急着撤桌,只是慢条斯理地啜饮淡酒,不时问问辽东戍边之事。
弓捷远不长于酒,但方吃了人家一顿好的,没法抹了嘴巴便即托词离开,又想便是出去也只在这王府里面转悠,并躲不过谷梁初的眼目,于是耐心坐在桌边,遇到需要回答之语尽量言简意赅地应对两句。他素不会斟词酌句,庭训里便没这样的东西,开蒙授书的师傅亦少与他谈及机辩之法,这是武门的风骨,也是弊憾,好似太善言谈便是心术不端少了将者气度似的。弓捷远能把话给说得守礼可听就不错了,那还得是说得较少,一旦多了就不成了。
幸而谷梁初倒也无心挑他的刺儿,遇到一句两句逆耳之语不过皱皱眉毛而已。
弓捷远渐渐胆大起来。
他借着说话答话的工夫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人。
谷梁初有双浓眉,因为太浓,不免微微压了眼眸,尽管未掩上庭之美,反倒更显英武冷峻,却也到底露出一点儿阴鸷凌厉不够和煦的意思来。
凭良心说,便是上者之貌。
所谓相由心生,但凡五官之上明白挂着锋芒的人,概是很少需要与谁虚以委蛇。
都言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弓捷远却不得不承认对面这个家伙虽然并非谷梁立嫡出之子,母族更算是低贱无用的,却能有种与生俱来的高傲不群,总令每个凑近的人陪着小心,也是难得人物。
不过心高气傲的弓捷远并不服气,他觉得谷梁初的威不可亲非因本事,而是他爹篡了皇位。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已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倘若易地而处,谁又差着谁呢?
谷梁初知道弓捷远看他琢磨他,似也不以为忤,依旧饶有兴致地把玩手边的茶盏酒杯,任凭对面那双漆黑的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脸上打转。
都觉得自己面对个小耗子,都觉得自己是一只猫。
半壶温酒慢饮慢酌,一个时辰转眼过了,弓捷远虽然喝得不多,竟也有了微醺之意。
不怪边疆缺少烈喉之物,只怪他在此等事上却又像了母亲,不能同几十年餐风露宿的弓将军一般海量无边。
谷梁初是能喝的,这点小酒于他来说不过润润唇舌,望见弓捷远在掌起的昏灯下面酡了玉颜,他的心里更起了一点儿戏弄的兴致,随口逗道;“天时方好,就此睡了也过早了。司尉既然常在胶辽行走,可曾听过当地什么民歌俚词?随便拣一支来与孤学上一学,当助今夜酒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