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冰还以为他要来管束自己,让自己好好读书不要早恋,刚想告诉他不是这么回事,就听见男人、苏语冰的生父、搓着手这么说道:“你男朋友家里是不是很有钱,你能不能替爸爸向他借点儿?当然,当然,我赢了之后一定会还的。”
苏语冰一声不吭。
苏语冰想:啊,我的爸爸已经死了。
说真的,父亲要是早点死掉该有多好?
苏语冰的脑海里总是会滑过这种可怕的念头。
那个时候,要是父亲跟着母亲一起走了就好了,或是在更早之前,父亲在工地干活时遇上事故意外身亡就好了。
不管父亲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他在苏语冰心中将永远会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个热爱家人的好爸爸,那个无所不能的存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赖活着,沉沦着,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也瞧不出他以前的模样,变得让苏语冰那么陌生。
苏语冰的父亲或许早就已经死了,是父亲自己杀死了他自己。
苏语冰最后一次见父亲的时候,已经入学了斯忒灵,被追债人追得走投无路的男人来恳请女儿不要见死不救,救救他这个生她养她的父亲。男人又一次提到了贺白徽,好像他是什么下凡来救他们父女俩的活菩萨似的。男人不知道苏语冰已经和贺白徽彻底分开,苏语冰也没打算和他解释。
苏语冰从包里取出一大沓钱,砸在了男人的脸上,男人被砸蒙了,随即立刻蹲下身去捡那些飘落的红钞,以免它们被风吹走。
苏语冰就这么站着,昂着下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身为自己父亲的那个苍老男人像是乞丐一样匍匐在她面前捡钞票。苏语冰觉得眼前这人好像一条狗,苏语冰不知道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人看成那般伟岸厉害的人物。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苟延残喘在这世上的亡骸。
只是看着看着,眼眶却会发热,鼻子也会发酸。
许是因为感到羞耻吧,眼前这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的羞耻感,才会让苏语冰想要哭泣。
苏语冰头也不回地要离开这里,她终于要走出这片筒子楼了。
那忙着捡钱的男人此刻却突然唤了一声苏语冰的名字,苏语冰没有回头,便也没有看到男人的表情,只听到他说:“你现在书念得很好,你妈妈会高兴的。”
废话。
苏语冰想。
提防着男人是想聊亲情再多问自己要点钱,苏语冰离开的脚步更快了。
在那之后,斯忒灵遭遇了外星人。苏语冰遇到了剧变。他所期望的人生在此时饶了个大弯,苏语冰忽然又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在哪里了。
苏语冰以前在斯忒灵海边玩的时候,挺喜欢坐船的感觉,还买了一辆充气汽艇自己收藏,只想着哪天有功夫了自己再出去玩玩。没想到这样的行为却让苏语冰成为了在这个斯忒灵被封锁的期间唯一有希望逃离这里的人。
苏语冰偷偷地将汽艇充好气,藏在了隐蔽的溶洞里,他本来在充好气的第一天就可以乘着这艘船离开的,可是苏语冰在船上坐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出发,他看着太阳升出海面,天空从漆黑变得明亮,自己却被海与露沾湿,狼狈不已。
苏语冰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那艘汽艇后来被他拴在了那个溶洞里。
苏语冰后来去看的时候,汽艇已经不在那里了。
苏语冰停止了回忆,他看向窗外逐渐泛白的天空,这一晚将要结束。
他来到父亲的病床边,最后一次注视他的面容,然后,轻轻拔掉了他的氧气管。
病床上的男人已经无法自主呼吸,停止供氧之后他的大脑会在数分钟内死去。
苏语冰手里拿着氧气管,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平静地迈向死亡的一幕,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好像他不是在亲手把父亲送往另一个世界,而是在静静等他睁开眼睛醒来。
这种时候,好像连时间都有了声音。
滴滴答答。
哒哒、哒哒、哒哒。
苏语冰后知后觉发现,这不是时针和秒针走动的声音,这是从病房外传来的脚步声。
与这片安静地要与另一个世界接壤的死寂空间不同的,喧闹的声音靠近了。
门被近乎粗暴地推开了,苏语冰受惊般回过头,看到了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椎爱。
她抬起头,眼睛那么亮,注视着苏语冰,注视着他手中的氧气管,注视着床上正在迎接死亡的苍老男人。
苏语冰突然无地自容,如遇当头一棒,被砸傻了只知道呆立原地。他就像是被撞破杀人现场的凶手,在此刻等待着眼眸发光的侦探给予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