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想太多了吗?
其实她很爱他,也很尊敬他,想要学习唱歌,也不是为了离开他,而是打算当众向他坦露爱意;而她选择那首歌,也不是因为想把他比喻成魔鬼,只是单纯地因为里面有示爱的词句。
至始至终,她都热烈、忠诚地爱着他,是他过于多疑,像谨慎、可悲的穷鬼一样,对着仅剩的珍宝疑神疑鬼,不敢相信自己能守住如此珍贵的宝藏。
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思维非常清晰,也看见了她眼中闪闪发亮的爱意——在此之前,他以为她的眼睛如此闪亮,是因为天赋异禀——可还是无法相信,自己这样的人能得到真情。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很多。
他出生于卢旺附近的小镇,一个木匠的砖瓦房里。他的父亲个子高大,面容阴郁,每根手指都长着粗糙的茧子;他的母亲是一个软弱迷信的女人,生下他以后,每天都在哭泣,怀疑自己被魔鬼附了身。
从出生起,他就没有感受过爱。
因为无法接受他恐怖丑陋的长相,他的母亲送给了他一副面具。
他的第一副面具。
小镇依靠碧蓝色的大海,站在银白色的沙滩上,可以望见富人区的房屋,那是一幢幢宏伟壮观的别墅。
他的记忆力和动手能力极强,看一遍那些房屋,就能在沙滩上堆出一模一样的沙雕。最开始,他不知道这是独一无二的天赋,还以为这是人人都有的能力,直到看见其他小孩堆出的歪歪扭扭的堡垒。
他将这一发现告诉父亲,以为父亲从此会看重他,温和地跟他说话,却被父亲痛打了一顿。
“离我远点儿,怪物。”父亲这样厌恶地说。
他离开了。
他加入了马戏班,像幽灵一样跟着班主四处巡演,用自己丑陋的相貌和悦耳的嗓音取悦前来寻求刺激的观众。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一个滑稽的讽刺——不然为什么上帝给了他丑陋可怖的相貌后,还要给他一副悦耳动听的嗓音?
神如此安排,绝不是因为可怜他,而是因为想看他丑态百出。
随着走过的国家、看过的书籍、学会的语言越来越多,他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愤世嫉俗,却也变得越来越冷漠、倦怠和麻木。
自卑使他无法对女人生出正常的欲念,无法像健康的雄性沉湎于古老的欢乐。他很少以人类自居,但是每到夜里,他都渴望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活着,有一位妻子,一个完整的家庭。然而太阳升起时,他却只能继续做一个漂泊不定的幽灵。
切莉引出了他的人性,教会了他什么是欲望。
他至今记得,她是如何娇媚而有经验地引诱他的欲望形成狠毒强壮的蛇,又是如何讨好那条蛇,榨出它毒牙里的毒液;她带他走进了伊甸园。他毕生孜孜以求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她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再后来,她离开了他,他找到了她。离开没什么,他就习惯了周围人因恐惧而逃离;他无法置信的是,她并不恐惧他,反而爱他,真的爱他。
她是一个轻浮的女子,可就算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浮的女子,也不会当众吐露险些失贞的事实;但她为了救他,挽回他可有可无的名誉,却当着所有人的面,绘声绘色地说出了那些一般人无法启齿的过去。
她头脑简单,却因为救他,拿出了所有能拿出的聪明才智;正是因为她的智力平平,才显得那些急智如此可贵。
想到这里,他其实已经再清楚、再确定不过,切莉是爱他的。然而,他却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切莉诧异地看他一眼,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爱你。”
我爱你。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只要是长了舌头和脑子的人,都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却像个白痴似的,低低地、重复地问道:“真的爱我?”
“你到底怎么了?”切莉并不笨,之所以显得愚钝,只是因为埃里克太过聪明而已。她蹙着眉毛,仔细想了想他最近乃至在沙龙上的异常表现,结合他反常的问话,立刻发现了不对劲——他不会一直以为她不爱他吧?
她马上把这话问了出来。
“我以为,”他说,“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有钱,能给你富有且安定的生活。”
“什么?”切莉气得嗓音变了调,用力推开他的脸,“你再说一遍!”
他看着她生气的眼睛,理智上明白这时候应该向她道歉,毕竟经过沙龙事件,她的心意已再明确不过,再说这种话,就有了侮辱的嫌疑。可他的理智全被她的爱意吓跑了,现在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作出傻子似的回答:“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