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青词脑中混沌,平和淡漠的玉溪生与今日飞扬跋扈的那张脸在眼前交替出现,他只能死死盯着这张纸,从心底往外冒着寒气,他浑浑噩噩地想。
——我救活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深夜,栾青词都没离开巫塔。
月上中天,有人踏入了这方寸一隅,死寂的巫塔内脚步声尤为清晰,平静也从容。
“小鸾。”
栾青词伏案坐着,点了一盏油灯,正翻越着一本古籍,听见这声轻唤,眼神凝滞了片刻,却没抬头。
拒绝交流的意思很明显。
很快便有阴影挡过来,将灯火给遮了个严实,栾青词依旧无动于衷,低头看着那本古书。
一本有关于夺舍的古书。
玉奚生略略扫过一眼,嗤笑出了声。
“小鸾,你想知道什么,为何不直接问我?”
栾青词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这么覆在了书页上,强硬地阻断了他的视线。
这是玉奚生绝不会做的事,栾青词知道自己的师尊从骨子里就透着君子风,抬眸时神情冷漠。
“别这样叫我。”栾青词咬字都带着冷意,重复道:“别这么叫。”
玉奚生的眉眼不复栾青词记忆中的温和出尘,反倒好似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笑都带着明晃晃的讥诮。他就这么俯下身来,与栾青词平视,恶劣地放缓语速:“小鸾,为何我不能叫?还是说……你觉得还会有谁能这样叫你?”
栾青词被娇惯坏了,就没听师尊对自己说过半个字的重话,一时间气得秀美眉目都要结霜。
“小鸾。”玉奚生偏要这么叫,又以长辈的姿态口吻轻声说:“在外面玩得也够久了,脾气也闹了半日,随师尊回去吧。”
这会儿又好声好气了,可栾青词怎么听都别扭,冷着脸沉下声:“你别——”
“小鸾。”玉奚生弯起眉眼,笑意风流懒散。
栾青词:“……”这么叫我四个字生生噎住了。
“小鸾。”玉溪生将这乳名念得又暖又慢,食指敲了两下书页,“今日为师就与你说过,我是玉奚生,这本就是我的躯壳,无需夺舍。”
“可你……”栾青词抿了抿唇。
那盒云片糕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有师尊知道的喜好,只有师尊做得出的味道,可眼前这人……
“不是夺舍,那就是…“栾青词几次启唇,终于说出了那个不愿相信的猜测,“心魔。”
玉奚生笑吟吟地俯视着他,没有否认。
心魔是修行大忌,由欲而生,贪嗔痴妄皆如此,而玉奚生从来心境平和稳固,犹如深潭从无涟漪,如今却被心魔控制神智,栾青词下意识便想到了自己设下的禁法,脸上刹那血色尽褪。
“小鸾。”玉奚生的笑淡下去,也与往日不同,冷峻的眉眼覆着沉沉郁色,吐字却仍轻柔:“怎么这幅神情啊?”
栾青词苍白着脸,猛地站起身,那柄凤头青羽的长剑赫然出现在手中,刷的横在玉奚生颈侧。
“把师尊,还给我。”
一字一顿,带着滔天怒火。
玉奚生静了须臾,随即缓缓直起身,不避不闪地瞧着栾青词,问:“你就不想问问,为何我会出现?”
“我不想知道你为何出现。”栾青词冷声,“我只要他回来。”
玉奚生故意为难地沉吟片刻,神情却分明玩味,“那可难办了,这身体是他的,也是我的,叫他压制了这些年,难得出来一回,凭什么还回去?”
“那我就杀了你。”栾青词沉声,脸色仍旧惨白,却实实在在动了杀意。
而这凶狠之下,玉奚生瞧见了畏惧与难以言说的痛苦,眼前清瘦的小鸟悲戚而倔强,就好像随时会承受不住而崩溃。
“好啊。”
玉奚生不慌不忙地笑了声,他有恃无恐地扬起了脖子,态度嚣张,“下得去手吗?”
“你!”栾青词气得咬牙。
玉奚生两指一并,慢条斯理地捏住剑挪开。
“既然下不去手,何必装腔作势。”
栾青词面上苍白得没有血色,气势瞬间萎靡,便单薄得摇摇欲坠,好似随时会被折断的纤细草茎。
他的确在装腔作势。
哪怕此刻掌控这具身体的是心魔,可躯壳却是玉奚生的,他下不去手。
“既然闹够了。”玉奚生早知晓结局如此,便绕过桌子走到栾青词面前,攥住他执剑的手腕,这会儿又和颜悦色了,“好徒儿,休再任性,我是不甚在意这躯壳同这所谓的三重雪宫,为师若不高兴,宫门上下便都要知晓……我是谁了。”
话至末尾,堪称轻柔,但栾青词却猛地瞪过去。
这是在威胁他。
拿师尊的清誉。
玉奚生无所谓地笑着,他已拿捏住了这只不太听话的小鸟的翅膀,在这场交锋中始终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