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忆之前孙儿谢氓告知他的情景，想起那位居于周家人幕后谨慎出招的公主。
他本不是个死守规矩的人，若守规矩，便不会在当初林渊尚未登基时便带着尚方宝剑进入宫闱，威胁那时野心欲起的太后。
谢绉比起其他人更加明白，女人要狠下心时会发生甚么事情，而他偶然一瞥，自阴影中，窥见大公主的身上残存着比太后更张扬疯狂如藤蔓般生长的野望。
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大公主想做甚么，而紧接着对不知为何林渊不加以阻止的困惑和对太子当下情境的担忧涌了上来。
谢绉老了，他真的老了，老人总是会温和些的。但他还没老到眼睛昏花，看不清自己沉浮了一辈子的官场政海中有着怎样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惧在酝酿滋生。谢绉是不乐意站队的，因而他在意识到皇帝对大公主想要掌权乃至登基的野望睁只眼闭只眼时，他便沉默下去。
然而此刻，太子站在了朝堂上，站在了他的面前——这说明了甚么？皇帝不知为何对太子的青睐和看重似乎加重了些。
这是好事。谢绉合着手，唇侧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
……
林渊开始着手为林燮挑选婚姻人选。
林燮十二三了，虚岁也算十四，称得上可以成婚的年纪了。当初他不也早早的成了婚么？
虽然同意了再留一会儿，但林渊在冷静下来之后立刻后悔了。干什么啊，他怎么就一时心软，为一组所谓的数据所谓的NPC耽误他离开游戏出去尝试新身体的功夫？
压根不值得！
但话都说出口了，林渊也不好反悔，只给自己定了半年为期限，快点把林燮的婚事处理完毕，而后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管这里是洪水滔天还是平静安宁。
朝臣们似乎也隐约感受到了这种急切，但他们并未多想，无论如何，这些人也不会想到，冷静坦然的林渊正在处理自己的后事——他和当初的承运帝死前姿态实在相差太远了。或者说，他并不像个将死之人。
玩家对死亡抱着漠视的姿态。
他自私的想着，老子兢兢业业三十多年，没有一天懈怠没做一件错事，幼年登基少年掌权青年灭东夷中年吞西戎，把国家版图扩大一倍，叫万国来朝百姓安居乐业臣子清明贤德国库充裕丰沛，如果这一手几乎是外挂的绝妙好牌都能打成烂牌，那林渊是真的服了。
他紧锣密鼓地给太子选了个贤良淑德的十六岁女子做妻——比太子大四岁，但是无所谓，太子他又不能咬林渊，爹给他选的老婆当然是最好的，年纪甚么的凑合一下，太小了林渊也还选不下手呢。
他命令钦天监挑选良辰吉日，在三个月内快速包办了林燮的婚姻。
终于，搞定了一切的林渊可以死了。
……
紫华城，宣政殿。
宽阔威严的殿宇之内，林渊身穿朝服，头戴十二旒玉冠，一如既往端正严肃。他高高居于九龙金椅之上，双手垂放，眉眼低垂，颊边短须修剪得颇为妥帖，面容并无甚么皱纹，莹白如玉，俊朗疏阔的眉眼间却有说不出的威严。
在默默听罢朝内大臣们汇报上奏之后，林渊并未如以往般令于义出声退朝，而是忽地扬声道：“众位爱卿，今日，朕于此处宣告祖宗社稷。朕这一生，上不愧于天地，下不愧于百姓，于诸卿无鄙怒，于子嗣无厌憎。朕毋须立碑，日后世事，留于后人评说。”
他说罢，面对众位臣子略微茫然的面孔，微微笑道：“朕走啦！”
林渊合住了双眸。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上，双眼紧闭，好似正在做一个无关风月的美梦——在众人茫然无措，不知皇帝为何说这样话语的情形之中，朝堂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呜……”
忽而，一声轻微的抽噎撕裂了近乎凝固的空气，太子肩膀微微颤抖，眼眶通红，嘴唇紧抿，手指捏着牙笏微微发白。他的眼泪从眸子里大滴大滴掉在地上，将青石地面晕染开小小水渍。
“殿下？”谢绉不由地出声问道。
“父皇……父皇……”
太子难以自已地痛哭起来，他噗通跪在地上，朝高高在上的皇帝磕了个头。
于义大着胆子轻唤两声，威严的皇帝一动不动，他伸出颤巍巍的手，在文武百官眼睁睁的目光下，慢慢放到了皇帝挺拔的鼻子底下。
一秒，两秒，三秒。
在所有人瞪大眼的凝视之中，于义面孔之上的表情凝固了。他后退两步，同样噗通跪下，声音颤抖哽咽，尖声道：“陛下——殡天——！”
——哗！
几乎是从滚油中泼入了一碗沸腾的热水，所有人都呼啦啦跪了一地，他们或是惊悚，或是茫然，或是不可置信，或是震撼，或是手足无措；众臣乱了一阵，谢绉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