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年只知道自家的家底儿丰厚,但并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银两,以黛玉的性子,也未曾把这些银钱放在心上,更从未因此夸耀过自己,是以从前在荣国府小住的时候,颇有些不长眼的下人把她当做了那等投亲靠友,无依无靠的亲戚,黛玉虽然有所耳闻,却也懒得理会。
扬州林家也是列侯之家,祖辈持家有道,多少年也不曾出过败家的主子,累世积攒到现在,怎么可能一无所有?
只不过黛玉先前是初来乍到,不好一开口便夸耀金钱,到后来觉得荣国府亦非纯良至善之地,亦不肯开口,怕被人算计去罢了。
按她父亲信上所说,林家累世积攒下的财富,有一半都拿来给她做嫁妆了。
对于银钱上的事,林如海看得很开,一来古人曾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银子这等东西又不是死的,只要持家有道,早晚还能积攒回来,他目下就黛玉这一个女儿,不给她还给谁呢?
二来,林如海也必须得让人知道,林家的家底子本来就足够丰厚了。
盐铁既是国之重政,亦是国家的肥缺,自林如海上任以来,他固然是兢兢业业,亦不屑于收受那些脏钱,但是在一些人眼里,他算是摊上了好位置,在这扬州盐政一职上发起横财来了。
林家原本就是富庶之家,不然当初如何能娶得到荣国府的千金,又如何能维持得了林家父女俩不显山不漏水却很烧钱的爱好?
但那些造谣生事的人话说得多了,林如海也觉得絮烦,二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万一将来有人生事,说林家的财产都是贪墨得来的,他也得有个准备。
这次林如海派人送嫁妆进京,东西是自家的,护送的人却是京里的羽林卫。
一来,这羽林卫就是林家未来姑爷任职的地方,派羽林卫参与这件事,也算是名正言顺;二来,林如海也是借这个机会告诉那些暗中造谣的人,林家有钱这件事,皇上知道得很,他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皇上的,想要用这件事构陷他,或者是离间他与皇上,趁早可以省了。
贾母在家里也听说了林家嫁妆之丰厚,不由得叹了又叹,又想起当年林家为了求娶贾敏,向荣国府下聘时的场景了。
不过那个时候的荣国府也不是今日的模样,虽然荣国公已老,但家里的积蓄还在,贾赦虽不成器,但有父亲管束,倒也收敛得很,贾政是翰墨书生,将来亦有可期,宁国府那边贾敬刚中进士,还不是如今这一心向道的模样,因此,在给贾敏备嫁的时候,荣国府也是下了力气的,硬是让贾敏的嫁妆不比林家的聘礼简薄几分。
只是,那时的辉煌转瞬即逝,这才不过十几年,日薄西山的荣国府就到了如今的境地了。
贾母没再多纠结,只是遣人天天看着贾琊读书,一定要让他考出一个功名来,她已经提前给贾琊捐好了例监的身份,只等秋闱一到,便要将他送进科场里头去了。
贾环这边,赵姨娘也是丝毫不敢放松,课业这边有先生看着,她便变着法儿的给贾环补身子,再加上傅秋芳要摆出个嫡母的样儿来,也三五不时地给贾环送些东西,一时之间,贾环在贾家居然也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了。
秋闱将近,荣国府围着贾环和贾琊团团转,也更显得贾宝玉形单影只了。
这些日子以来,贾宝玉时常寻个地方就发呆,他先前一直觉得,唯有人之真情才是世间瑰宝,什么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烟云,最是俗不可耐的东西,但当失去了参与科举的资格之后,他才恍然发现,原来维系着他眼中真情的,正是他认为的俗不可耐的东西。
从前那些人对他的好,多半倒是觉得他将来能在仕途上有所进益,剩下的人里,少半也是为了他的出身,真正欣赏他这个人的寥寥无几,而即便是跟他“志同道合”的人,这些年里也多半是各奔东西。
身份尊贵的入了仕途,身份卑贱的沦落江湖。
而贾宝玉自己,这三年以来,居然在荣国府里头有了世态炎凉之感。
若是三年之前,在外人眼里,贾环怎么可能同他相提并论?
倘若有人跟他说,三年之后,连老太太有时都会偏爱贾环超过你,他定会觉得对方是失心疯了,却不料这件事现在居然已经成了真。
贾宝玉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但是他感觉,自己现在的心境,应该跟王夫人差不多。
而且,倘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那一年的秋闱,他一定不会洋洋洒洒写出那篇自以为是人间至理的策问了。
宝玉正在出神,忽然觉得肩后被人拍了一下,回头见是湘云,便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