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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米
森鸥外看着这个孩子，隐隐想要叹气。
让孩子需要像大人一样作恶——甚至比大人更恶才能活下去，是整个社会的失职。
无论所谓人性本善还是本恶，对孩童和青少年的教育都是衡量社会文明程度的关键标准。在战乱时期启用未成年已经是不应该中的不应该，现在还趁火打劫更……
他收敛了过于发散的思绪，尽量和缓地说：“你应该不是镭钵街的孩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女孩悄悄看了他一眼，眼中充满稚嫩的警惕，注意力倒是从烤栗子上转开了：“就那么来的，我很快就回去了。”
森鸥外不怎么意外地说：“既然你从镭钵街之外来，帮我填写一个问卷如何？不需要你填写个人信息，只是一些关于镭钵街的建设提议。”
“建设提议？我？”
“你毕竟是横滨本地人。我的名字是【森鸥外】，政府特聘的调查专家，以前并没有在横滨生活过，”他面不改色地说，“报酬可以另谈，这项工作让我头疼很久了。”
“……”
栗子被放到一边，像是彩色的石子，翻滚到无人的角落。
“不知你是否去过横滨大学？那里的学生为了邀请路人填写传单，也会发放礼物作为报酬。”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她闷闷地说，“我是个小偷，以后也会是骗子，杀人狂……之类的人。”
参与贷款的人未必打算真的还钱，只不过是忖度着能过一天是一天。钱没了再借，孩子死了再生，直到人生再无可以压榨的价值，便悄无声息地随便死在哪里。
浑浑噩噩，满是未知，犹如随浪漂流的牡蛎，碰到什么都只能依附上去。
她已经足够幸运，因为批下来的助学贷款真的被家里用来供她上学。虽然需要付出代价，但她将从中获得更珍贵的东西，比如真切存在的未来，与掌握自己人生的能力。
只要努力就可能获得回报，她暂时还拥有最奢侈的梦想。
叫做森鸥外的男人注视着她，眼神里藏了许多她读不懂的东西。
“你认为，镭钵街的存在是否正常？”
不正常。
“想要获得更好的生活，是否错误？”
不是。
“为了生存而犯下错误，什么才是元凶？”
她……她不知道。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小偷，并能认识到这是错误却无力纠正，那不是你的问题，小小姐。不如说，您比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敏锐出色得多。”
“而我之所以做这些事，就是为了争取像您这样的人不再囿于泥地，拥有更多道路选择。人性随着环境与时间千变万化，教育更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唯有在井然有序的独立思考后犯下的罪，是无可指摘的。”
少女有些茫然似的皱起眉。她杂草一般凌乱的金色短发在秋风里轻轻飘扬，像是已经枯萎的细藤，又不死心地钻进石缝，抓牢墙面，拼尽全力想要继续生长下去。
“……我有在思考。我知道偷窃和抢劫都是犯罪……私人海滩不能随意进入……”
“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那些事关社会财产与资源的再分配的情况，需要你再大一些才明白问题所在。”眼见对方不太服气地鼓起脸颊，森鸥外也不禁失笑，“从力所能及的事开始一步步完成，是很重要的。无论你多么聪慧，学识都无法凭空获得。你能看到自己与身周之人的痛苦，却唯有走到其他阶层，才能明白痛苦的根源为何，又该如何改变。”
“你真奇怪。”她说，“大人从来不对孩子讲这些，如果普通……平庸的人无法甘于平庸，就像是买了米却想要将杂碎挑出，最后会将仅剩的丁点口粮都倒进下水口。到那时想要后悔，也什么都捞不到了。”
“……”
说不清是被她的话语，还是被她的眼神刺痛，森鸥外不禁闭了闭眼。
没有梦想就不会怀有期待，不会被现实狠狠欺骗。
“故事从一开始就走到了尽头”，轮回一般让他想到故人。
“也许只有最痛苦的人，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才有资格得到拯救。”她侧过头，整个镭钵街都能从这里俯瞰，凹进去的土地像被挖去的眼睛，人人都能看到它，人人都去忽视它，“大家都喜爱浑浊的淤泥里长出来的鲜花，若土地是普通的贫瘠，长出来的花儿也是普通的贫乏，那就没有什么可看可想，因为人人都是这样，只是稍稍好过，和稍稍难过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