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转移话题。”苏弦锦愠色,“程筠,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坦诚的吗?”
这是苏弦锦第一次对他这般语气。
程筠缄默片刻,用微凉的指骨勾起她的手指,缓缓行至月光下。
月光薄如轻纱,披在程筠身上。
苏弦锦抬眸望着他,只见其一双眼用衣角撕下来的黑色长布覆着,尾端系在脑后。
夜色中,他眉眼下的肌肤几乎与月同色,乌发乱乱地散在身后,连唇也是苍白干燥的。
身上的玄色外袍已褴褛残破,遮不住随处可见的伤口,手臂与小腿都有用撕下来的衣物碎片包扎过的痕迹。
他只是站在那儿,苏弦锦却仿佛觉得他随时要融入月光中去了。
唯有腰间悬挂着的一个竹节做的箭筒,与一把短刃,彰显着他向如此处境抗争的生命力。
苏弦锦几乎不敢触碰他。
她轻柔地捧起他的双手,见得手心手背也满是伤痕,几乎无一处完好。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似雨点般。
程筠抬起手摸到她润湿的眼尾,声音温润。
“没事的。”
苏弦锦仰起头,眼泪顺着眼尾滑落,她用纤细温热的手指轻轻抚触着他的眼,摸着那粗糙的遮眼布条,颤声问:“眼……怎么弄的?”
“瘴气所伤,无妨。”他似不在意地笑,“还记得吗?我与你说过,我听力极佳,如今即便伤了眼,也能射杀野狼。”
“你救了我……”苏弦锦哽咽,“若不是你,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若我能早些发现你便好,也不至于让你担心受怕这一遭。”
他低叹了声,“阿锦,你不该来这里。”
“你在这里,我是一定要来的。”
苏弦锦撑不住涌起的难过,再度扑进他怀里,只是这次她不敢用力,轻轻地将人抱住,仿佛拥着一片影子。
“程筠,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
“即便谁都不能,我也能。”
“我等不了三个月,这几日一直在下雨,山谷那般湿冷,我一想到你,就担心得不得了。”
她红着眼:“我有多想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苏弦锦再度哽咽,哭声几乎抑不住:“呜呜呜你肯定不知道。”
程筠低笑一声:“好,我不知道。”
“呜呜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现在知道了,我都听见了。”
“知道就好,我告诉你,我是为你来的,既然找到了你,就绝不会离开你,在我们离开山谷之前,你最好不要说一句让我先离开这种话。”
苏弦锦抬头,满脸泪痕,却假装凶狠,“这个有没有听见?”
程筠嘴角扬了扬。
“嗯,听见了。”
“这还差不多。”
苏弦锦吸了吸鼻子,从程筠怀中退出来,抬袖擦了擦泪,然后小心翼翼地牵起他手。
“在你眼睛治好之前,我就是你的眼睛。”
她是知道后文的,从未哪段提过程筠双眼被瘴气所伤,短暂失明一事,当程筠再次回到朝堂后,他除了右腿有些不利索外,并无提到其他伤势。
右腿……对了,还有右腿!
苏弦锦忙去查看他的右腿:“我看看……”
“阿锦——”程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苏弦锦不依不饶,弯下身子揭开他的外袍衣摆来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他膝盖处的衣物都浸透了血,只是那些血在夜色下呈现暗色,她几乎分不清真正的颜色。
他的小腿处用几根树枝绑在一起固定着,显然也已骨折了。
“程筠……”
苏弦锦情绪低沉,声音略有些沙哑,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满心附着了悲哀和难过,不明白为何命运要对他如此残酷。
在已有的剧情里,他受的罪已够多了,在未知的空白里,却还要让他身处地狱。
“阿锦,没事的。”他道,“已处理过了,不疼。”
他平静地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不公,并能坦然面对。
苏弦锦眼眶通红,静静地望着他,讷于言语。
在北朝的朝堂上,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首辅,曾独自涉过风雪严寒,并最终走向了胜利。
而他的胜利,却是千刀万剐还要被千万人唾弃的死亡。
这一刻,苏弦锦难以想象,在程筠遇见她之前,他是如何一个人走过漫漫长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