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在旧金山港口一带做杂耍女郎,一天的小费够买好几十瓶费列罗牌香槟。麦德逊舅舅形容年轻时的她,“神秘且招数繁多的东方奇女子”,是的,她总在客人面前表演奇技淫巧。
例如吞剑,喷火,倒挂金枝,当然,最厉害的就是“十三盏”。
所谓十三盏,就是在头上顶十三个大碗,里头盛满洋酒。她喝一碗,就翻一个跟头,起身前将碗扔出,人落地时,确保碗一丝不乱地叠在头上。
母亲最多时能叠十三个,那十三个大碗为她带来了金钱与声誉,也吸引来了父亲。
提到我的父亲.......罢了,我不大喜欢他,等我哪天心情好些时再说他吧。
说回那支簪,我也是在李红拂口中才知道,那支簪上的鸟儿不是寻常鸟,叫“凤”。
他告诉我,凤,古代中国的百鸟之首,雄为凤,雌为凰,凤是堂堂正正的帝王象征。
我问他,什么是帝王。
他低头,“唔”了很久。
他总是这样,思考时发出“唔”的声音,尾音拖得很长。
“帝王,”他告诉我,“就是King.就是国王。在我们那儿,遥远的东方,有唐明王,有秦皇,他们掌控一切。”
他缩着肩,比拟小鸟展翅的样子,扑棱道:“凤,就是鸟儿里的King.唔.......老大.......鸟儿里的老大。”
我比划着,告诉他我听不懂King,我在普鲁士只上德语课和波斯语课,英文只懂一点点。
李红拂告诉我,他一直以为,只要是灰眼睛金头发的外国人,就一定听得懂英文。
虽然他的英文也很烂。从始至终只会“Hello”/“bye”/“beautiful”。
还有King.
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次日出城的路崎岖难行,我跟随一群老兵被麦德逊舅舅塞进了一辆军用吉普里。上车前他交给我一封信,让我去橡树庄修道院找哈吉上校。
他是一位退役上校,为祭奠死去的女儿,开办了一所孤童修道院,专门收容和我一样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孩子。
一个接一个老兵钻进吉普的车篷里,促狭的空间堆满了人。粘着过夜汗的军服混着烟草气和陈年烈酒的地窖味,随着车厢颠簸,不时发出弹匣与钢制皮带扣碰撞的声响。
出发前,麦德逊舅舅站在路口,扬着他的牛仔帽,对我说:“小心橡树庄的黄皮老鼠!那群小崽子们各个圆滑,小心被他们扒光了皮,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揣紧包袱里的银元,假意没有听到,顺手将昨晚没吃完的半条长棍面包掰成六小节,藏在冬袄的夹层里。
哦对了,还有那本《圣经》。我没告诉我的傻舅舅,我将它一张张、一页页咬碎、撕烂,扔到了床底,并没把它带出旅店。
我想,请求上帝饶恕的事就让大人去做吧,我只想做一只快乐鸟,一只快乐的凤,快乐的King.
车子抖抖地开,没多久,橡树庄就到了,开车的白胡子老头倒灌两口白兰地,问有没有要下车的。
我透过木板,塞给他一个银元,他笑得合不拢嘴,绕到车尾巴上,将我抱下了车。
“德国崽,”白胡子说,“我认识你父亲,那时他是我长官。”
我不太愿意提及父亲,更不愿听到别人口中说起父亲,故没有搭话。
白胡子又说,“车上还有葡萄干和榛子仁,你需要的话,一个银元卖给你。”
我没说话,抱紧包袱,拔腿便往修道院跑去。
加利福利亚的雪如浪似絮,落在毛线帽上,怎么掸也掸不走。我呼着热气,跄踉着走向数十米外的修道院。
它被包裹在一片乳白色的雾里,外墙冷灰,加固着三层铁丝网,远远看去,像座惨暗的坟包。
风雪中飘起唱诗班的歌,夜莺般的童声浸染大地------是《圣母颂》烛火透过霜雪,仿佛一盏济世神灯,引领我通向诺亚方舟。
我站立在门前,有人在门前扫雪。
“我来找......”我把信递上去。
那人没等我把话说完,把头一抬,冲我笑,“找哈吉上校是不是?”
“对......”我的汉文尽管蹩脚,但起码能听。
他说你等一会儿,接着扔下扫帚,跑进门去。
过了一小会,里面跟着出来一位穿着修士袍的中年男人。
那人重新回到门前,拿起扫帚,一下一下清扫着门前的雪。
“这位就是哈吉上校。”那人说,这时我才认清他的脸,黄灿灿一片。
上校很快地看完了麦德逊舅舅的信,打量了我许久,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看了眼身后的木匾,用德语回答:“橡树庄修道院。”
他说不,这是收留撒旦的王国。上校说,欢迎你,欢迎你来到,撒旦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