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密尔斯夫人向后倒退一步, 露出惯有的、不失风度与优雅的笑。在场所有人登时一愣,除了猹猹,站在孩子堆后面的我早已发现, 他压根就没跑远,而是偷偷趴在教堂的窗户上, 观察着里面的一切。
火罐饶有不甘地说:“需要什么考虑什么呢?猹猹就是最好的人....——”
“选”字还没出口, 哈吉便上前捂住他的嘴,将人连拖带拽地往后头扯。
“太太!选他吧!真的!信我!”
火罐奋起挣扎, 大力挥动着他那条包满绷带的腿,声嘶力竭。
“这里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太太!包括我!除了他......除了他......!”
火罐的声音越来越小, 是哈吉, 他在有意掩盖这场喧闹,许不是忌惮夫人的缘故, 而是忌惮一直隔岸观火的汉米尔斯上将。
“够了。”
汉密尔斯上将摆摆手, 将甜品盘里的最后一块提拉米苏塞进口中, 大力咀嚼。碎蛋糕屑顺着他的嘴角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还没等他本人擦拭, 哈吉便松开火罐, 如哈巴狗般摆尾上前,掏出真丝手绢替他小心翼翼点起了嘴角。
上将勒紧裤腰带道:“一切应夫人之意, 此事暂且按表不提。你觉得呢, 我美丽的夫人?”
汉密尔斯太太颔首一笑, 算是默认。火罐被修士胁扣着,有口难言。
窗外天色渐黑了。
“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火罐真是胆儿大, 居然敢当着汉密尔斯上将的面, 对着太太大吼大叫......”
出了主教厅, 黑鬼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此时大部分孩子已打着哈欠陆续散去,唯有火罐和窗外的猹猹各自失意,分别有着他们自己的沮丧。
“回去吧......”
火罐冲屋外摆摆手,像是早就发觉猹猹躲在窗外。
猹儿像一只听话的土拨鼠般,从窗台上缩下,跑进屋里将火罐扶了出去。
“克里斯......?”
耳边传来嗡嗡细碎的呼唤声。
“克里斯!”
一只瘦弱的小黑手冷不丁拍在我的肩上。
我猛地一颤,才发觉是黑鬼,适才光顾着看火罐和猹猹,竟忘了黑鬼还同我说这话。
“你们最近都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心不在焉的。”
黑鬼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忙缩回自己的那只手,往寝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红拂最近也这样,你说,才几个小时没见,还怪想他的。”
我似是不甘地回首望了眼主教厅,孩子几乎都走光了,整个大厅的蜡烛还亮着,暖烘烘的,像是一樽巨大的壁炉。
炉中烈火犹在,却不胜从前。无数白骨前仆后继,跃入火中,到最后,都在炽烈与灼热中,化为一张张扭曲的笑脸。
“克里斯,你在看什么?”
黑鬼一脸谜怔地问,他向来如此,脑袋简单,有时候我倒羡慕他的简单。
“是跟我一样......饿了吗?”
他摸了摸肚子,不可思议道:“你知道吗?刚刚看汉密尔斯将军吃甜品,可把我馋坏了。可我知道,那不是我该享用的东西,克里斯你说,如果有天你死了,死之前你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我不禁哑然失笑,“你怎么跟红拂一样,动不动死啊死的?”
“闲来无事,随便聊聊嘛。”
黑鬼不等我回答,自顾自抬起双手,望天作祈祷状,昂头看着夜空中本不存在的流星,闭目许愿道:“如果哪一天我死了,我只求能够在死之前,大吃一顿,可惜了.....这辈子我再也不能如母亲所愿,成为福聚楼的大厨。”
“什么是福聚楼?”我又听到了一个新词汇。
“它是华人街最大最大的一家大饭店,福聚楼的点心,全旧金山一绝!”
黑鬼话刚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忽而灭了。
“罢了,让你见笑了,这本不该是我能肖想的东西.......”黑鬼跟着望了眼主教厅的方向,难掩失落地说:“就像那些蛋糕一样,就算搭上一辈子,它们也不该是属于我的......”
面对着突然来临的低迷,我无从安慰,只得上前轻轻给了黑鬼一个拥抱。隔着单薄的衣裳面料,我似能体察到他冰冷的体温,和红拂一样,这里的孩子,身子都冷冰冰的,像是从里头蔓延出来的一样,深不见底的凉。
“谢谢你,克里斯.......”黑鬼回以拥抱,嗅了嗅鼻子,说:“他们都说,栗子鼠要遭殃了。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火罐的面子。”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不懂,现在的栗子鼠早已不是黄金港时的栗子鼠,从他公然举荐自己,想要越过火罐和猹猹,被汉密尔斯太太领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懵懂易受骗的孩子,他眼里有着前所未有的野心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