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如我一样,喜爱摆弄些花草。你瞧这院子,树木花草,亭台造景,不都被他布设得很好?”
这一回,虞凝霜是真的被惊到半晌才找回声音。
“这院子……是夫君布设的?”
“是啊。”楚雁君露出追忆的神情。
“是我刚生下福寿郎那会儿,父子俩偏要将这院子翻新以为庆祝,清和便拟了图样。这院里的每一条小径,每一簇花草,乃至每一片瓦当和台阶上的纹饰都是他定的。对了,垂花厅那边,大半的树还是他亲手移种的,嫌弃他爹排得不好看呢。”
“那时清和也不比现在的福寿郎大几岁。”
“陆陆续续的,各处修了两年才完全修好。”
……
从楚雁君房里出来的时候,虞凝霜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一阵草木清芬随风拂到脸颊,虞凝霜左右环顾,才真正意识到——她一直如此喜爱的严府园景,居然出自严铄之手。
她无法想象严铄亲自挑选花苗、或是挽着裤腿植树的模样。
可这居然是事实。
今日冷饮铺闭店,虞凝霜又不像寻常人家长媳要操持节庆,未到午时,她就无事可做,只等着吃饭了。
虞凝霜索性独自在严府中漫步。
知道严铄是这一花一景的设计者之后,虞凝霜观赏的心境着实有了改变。
楚雁君屋前成片的萱草和高大的椿树,这是在祈求父母的健康长寿;
严澄屋门槛上雕出细致的麒麟纹,对弟弟降生感到的喜悦盈然于目;
还有垂花厅附近精心挑选的树木,随处可见的绚烂的花草丛……
最后虞凝霜回到东厢房,抬头见门口那棵可挂月的苍松,和无数窸窸窣窣迎风的修竹。
说来也奇怪,她在这府里转一圈儿增加的对严铄的了解,比她这两个月和他相处交谈时增加的还多。
园圃之中,可见文心。
一座园林是主人胸中沟壑的浓缩,是主人梦中山水的具现。
虞凝霜简直有一种……她正在严铄心里散步的感觉。
有那样一个活泼乳名的严铄,能造出这样丰富园林的严铄,此时却在那枯燥无味的宴席上,喝一口酒、吃一口菜都要按着礼官的唱和而行。
虞凝霜认识他时,他就是巡检使。此后,每日见他按部就班履行职责,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可是今日,虞凝霜第一次开始思考严铄和他这官职之间的联系,开始思考这官职对严铄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
十五中秋夜,市井上的笙竽之声,比皇宫中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街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连天上圆月的辉光都逊色几分。
礼德门外,来接各位大人们回家的宝马香车则堵得水泄不通,常要数辆并列,竞道而驰。
严铄这样步行回去的,倒成了第一波离了禁宫的人。
他没带陈小豆,独自赴宴,此时便独自回府。
繁华的街市如同一条光龙追逐着他,让严铄不由自主想要逃离。
他加快脚步回到严府,在门房守夜的牛满子被他的归来惊醒。
“阿郎,您回来啦。”
牛满子忙驱散瞌睡虫,要起身给严铄打灯笼引路。
严铄却拒绝了对方的同行,只接过了他手中的灯笼。
于是牛满子揉着惺忪睡眼,呆呆看着自家阿郎穿着的深绿公服,被灯笼映出深深浅浅的斑驳光晕。
灯影悠悠,随着他的脚步摇曳不定,让他如一棵皎皎玉树乘风独自往院落深处而去。
仿佛那些幽密的葱茏之处,才是他的归处。
严铄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走到寂然无人的垂花厅。
此处也并非全然的寂静,因为街上的喧闹鼓乐声仍遥遥入耳。
想来,今夜整座汴京城,必然是连宵通晓的嬉乐。
而那些欢快的声音如同从云端传来,与严铄相隔万里。
他轻轻抚上那棵绿意将脱的枫树。
这棵枫树是他最喜欢的。
当时父亲想选一棵树形秀美端正的,他却一眼挑中这一棵张牙舞爪的,好似每一根枝杈都有自己的生命,而且生机勃勃,直指天际。
父亲拗不过他,便陪他一同植下这一棵。
自父亲去世后,严铄就再没修剪过它。
十多年过去,枫树已长得越加肆意繁茂。
越人常说老枫能通灵,是因其年深日久,树上赘瘤滋长,竟渐渐肖似人形,以“枫人”称之(1)。
这一棵还不算老枫,必然也没有那些长在山岭间的枫树有灵气。
可严铄感受着那树皮,总觉得它就像当年父亲的手,粗糙而温厚,手把手教自己将其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