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焉认真地听主持人介绍女谐星的生平,说她“一向以欢乐笑容示人,未曾想背后竟有此等心酸”。蓝焉认识她,漂亮年轻,笑起来甜甜的,绝不像“轻飘飘”的人。他忽然起了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女谐星是在家里上吊自尽的,跪着。真的会有人跪着上吊吗?蓝焉想起自己喜欢的作家三毛,在医院以“丝袜吊颈”的方式自杀而结束生命。是厕所旁边的点滴架上,被尼龙绳丝袜吊着脖子,没有留下任何遗书。
丝袜的一头拴在墙壁上的铁钩,另一头牢牢套紧脖子。在这过程中,哪怕有一瞬间,她产生一丝恐惧或悔意,都能立即抓住马桶边上的扶手自救。
然而她不留片言只语,走得干脆利落,蓦然而决绝。
女谐星也是如此吗?只要双手不是被缚住,明明站起来就能重新大口呼吸到新鲜空气。
这是何等的绝望又是或是何等的释然呢,生与死似乎只是一念之间。可仍然去了。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蓝焉开始思考死亡,思考这不是逃避也不是解脱,毕竟死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只是他们不需要再被动承受世界。这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的权利。
那晚蓝焉在窗口坐了很久,家是独栋并非高楼,因此没有身在高处的刺激感。他往下望,院子里有陈茗种的花,他叫不上来是什么品种,只觉那片淡紫色是浓重夜色里唯一的色彩。蓝焉朝着底下的花虚虚张开手臂,几乎要觉得自己拥有翅膀。
休学后他住进二院,二院精神科住院部在整栋住院楼最上面一层。同龄人意外的多,走廊上并不似他想象的死气沉沉,只是和普通的病房走廊没什么两样。他沉默地抱着书包跟在吴妈妈身后,路过一间病房时还瞧见有个长头发的女孩在窗前踢毽子。
和蓝焉同病房的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老伴陪床。老太太爱吃苹果,每次都让老伴多削一个,笑眯眯地递过来,说小伙子,你也吃。偶尔三个人还会一起下棋,蓝焉教他们怎么玩飞行棋,常常笑弯了眼。
他在二院住了一个多月便被蓝世杰接了出去。很奇怪的是,在医院的这段日子无比平和,竟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安定,尽管每天都要不停吃药、检查、做心理治疗。
零八年秋天蓝焉第二次住进二院。蓝世杰来看他的次数挺多,他不知道谢莉莉是怎么和蓝世杰说的,总之这位一向易怒的父亲竟然温和起来,苦口婆心劝说他安心治疗,生活还得往前看呢。蓝焉有时在心里发笑,也不知道蓝世杰忍得多难受,才没把那些或暴躁或刻薄的话扔出来。
医生每天早上都来常规查房,身后跟着一群年轻的实习生。一个大概25平的房间里挤着八九个人,被问问题时所有人都围在床边朝他注目,简直让他觉得自己像被参观的猴子。蓝焉被一片白花花的大褂晃得眼睛生疼,有时干脆真挚地用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嘴里答非所问地胡言乱语一通。医生问他昨晚睡得怎么样,药副作用还是很强烈吗?他说医生你和男人接过吻吗,其实很不错,建议试试。一群人见怪不怪,兀自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他笑起来,自言自语地嘀咕,都不理我,罚你们一百天不准吃大大泡泡糖。
有一天他上厕所回来路过护士台,听见护士们谈论有个女孩子在被家长带出去散步的时候跑掉了。蓝焉知道那个女孩子,他刚入院那天就见到她在护士台边上大声尖叫,说她要出去剪头发,现在的发型太丑了。其实不算难看,只是大概进医院前被女孩自己用剪子胡乱剪过了,发尾狗啃一样乱七八糟。
其实还挺有个性的呢。蓝焉路过她的时候想。
女孩跑掉的当天晚上就被抓回来了。当然了,怎么可能跑得掉呢。这么大的城市,他们到底算什么呀。
蓝世杰也怕他跑,这倒是多余的担心。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跑去哪了。也不知道跑了,又能做什么。
有阵子阳光很好,暖融融地从走廊尽头那扇窗洒进来,像是要努力将这一层染成金色,即使这里没有人会在意。蓝焉在走廊里缓慢地踱步,觉得无聊像喷泉一样爆发。隔壁病房的女孩找他聊天,问他要不要参加她的“茶话会”,他乐得找事情打发时间,说好啊好啊。
四五个女孩子围在一起,都是平日里安安静静不怎么闹的几个,见加入个蓝焉也没有介意,大概是看他恹恹的,没什么捣乱的可能性。
蓝焉坐在一边听她们聊了会儿,都是一切正常人会讨论的普通话题,最近的电视剧,哪个明星的八卦轶闻,有点儿想吃什么了。聊着聊着忽然开始谈起“动力”,蓝焉意识到这些女孩应该都是想要积极治疗的,没到心如死灰的地步,仍努力抓着某种支撑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