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多吃些,这鱼也不小,就不必和我谦让了。”
吃吧,反正都是给你做的。
拏离眸光一转:“这是什么鱼?味道居然如此鲜嫩。”
这个问题,让蔺含章迟疑了。
——他亲手挑的鱼,自然知道什么品种……但他不想说。
“我也是随手捕到的,此鱼容貌不堪,品种也少见,不能豢养。师兄只管吃,如果喜欢,待出了秘境,我也能找到替代的。”
色愈恭礼愈至,看着是挑不出错。拏离清澈的眼神轻轻拂过他面容,又定在那被荷叶包裹的鱼头上。
既然以鱼身做容器,就没有破坏形体的道理。拏离看着那截缺失的鱼头,内心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他语带颤抖,“这是、羊首金鳍吗?”
别说是蔺含章,就连翁衡或梅丛凝,恐怕都没见过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很想编个善意的谎言,但在对方紧盯的目光下,蔺含章还是点了点头。
羊首金鳍,顾名思义,羊的头颅和黄花鱼的身体,腹部还有一道金边。水至清则无鱼,却有金鳍。此兽类可跃起水面,甚至到陆地捕猎。喜肉食、所以味道鲜美无比。
而称谓中的“羊”首,实则是美化说法。此鱼的面部,其实像极了人类;又因其挑食嗜杀的特征,一向被看做凶残魔物。
毕竟,一条长着人头、半人高的大鱼,跃起啃食喝水的兽类咽喉……怎么也称不上灵兽吧。
……太可怕了。拏离愣了半晌,才缓慢地放下筷子,双手也逐渐离开了桌沿。
“师兄放心,我挑的那条是不怎么像人的。”
听听,他说得是人话吗。
拏离一向端庄的五官,都带上了几分扭曲,看向蔺含章的眼神也有些控诉之意。
蔺含章苦笑道:“师兄千万放心,我将那头部仔细看了,绝对非人头,顶多花纹有些相似;以为是眼睛的地方,其实是此鱼的吻部,真正的鱼眼都是长在两侧的。”
他自己毫不在意地夹了几块,放入嘴中咀嚼,半点不见勉强。
“我还想起一件趣事。”
蔺含章文雅地用布巾沾沾嘴角,又说。
“我自幼体弱,家中人一直四处找寻药材,为我温养身体。有一回听说山中挖到棵何首乌,据说极为罕见,四肢俱全、眼鼻分明。
那时家中还有管家,卖了半亩田,把那块何首乌买回来——结果到手一看,半点不像人,说是个王八还差不多;而且是三条腿的王八……
管家年事已高,因为蒙受欺骗,居然就此病了。不久他家中人来接他返乡治疗,一路用光了盘缠,又给他买了株人参吊命。
也巧,传说那人参颇具人形,极有价值。可到手了一看,腿儿是接的萝卜须、手臂是插得红薯苗,那些骗人的东西剥开一看,像个单腿蛤蟆还差不多。”
他说着提了提嘴角:“看来有些东西是越像人越好,有些却不是……我没想到师兄如此介意,下次必定不犯这样的过错了。”
拏离顿时觉得自己才有些不像人,斟酌道:
“怎么能说你的不是,是我犯了道听途说的错误,没有真正领会,就妄下猜疑。食物的……外形,其实没什么关系。”
见蔺含章吃食弄得如此细致,还以为他原先家中极其富裕。没想到过得如此艰辛,只有一老仆为伴。他方才虽是说笑,可想来其中所受欺辱蒙骗的苦楚,是少不了的。
道途虽艰,他们这些修士起码不受肉痛,能得一时逍遥。凡间却是各种各样疾苦,极少有停歇。
如此,他居然还在纠结一道菜的形貌,实在太不应该;而此物长出人面,或许也是为逃脱人类捕食,不受煎熬之苦。
到底还是畜智,不知道人处于饥饿时,可是什么都能下嘴的……哪怕同胞血亲,也是一块块肉。
修士追求的道,若渴求到一定程度,又何尝不是血肉诱饵;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他心中追求圆满,手中物却不断得放下,最终得到的是真圆满么。
反者、道之动。这思绪一起,就无法停止。
拏离端起碗,用牙筷把碗中灵米分作两半。以弧线为轴,形似一太极。
此举似是无意,而也在这一瞬,他心念微动,忘却口舌之欲,自神识中升起一股纯净清朗的喜悦之感。
那一丝顿悟的美妙,胜过世上所有珍馐。拏离神情未变,依旧在餐桌边吃着鱼。蔺含章却发觉他动作快了许多,眼中也饱含温纯笑意。
道道灵气朝着金丹汇集,一层淡淡的丹气已然成形。拏离强压下进阶的脉冲,控制住力道,没把手中餐具握碎。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向来空阔的道心,多出了一丝垂怜。这丝悯惜,是有瑕中的无瑕、万物苍生的振动……是真正的大道之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