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
六中门的世家子弟,是不会前往上清宗求学拜师的。
世家强盛、根基深厚,既已入六中门行列,门中必然有自成一派的心法秘诀,且传承已久、错漏极少,专用作本族子弟修行学习,不用再学习别家术法。
如果自己被发现有风氏的血脉……不,他已经入宗,拜过师了。腰间悬着的玉令是江泫亲自系在他衣带上的,想来也不会再赶他走了。
宿淮双将手撤下,收进袖中。他瞳中神色阴晴不定,在诸多问题之中挑了一个试探性地道:“我的眼睛有什么异常吗?”
江泫有些莫名其妙。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既然出身风氏,就不该不明白眼睛对于自己的重要之处才对。
他正欲直言,余光扫过少年掌中被他攥出深深沟壑的袖角,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宿淮双这样藏着掖着、又出言试探的原因。
按理来说,六中门的世家子弟需要传承本家术法,确实没有来上清宗浪费时间的必要,这也是江泫之前考虑什么时候问问宿淮双愿不愿意回玉城的原因。但他既然不愿意回去,自己当然不会强迫,只是现在看来,主角对自己老家的抵触不是一般的大。
……或许还有自己之前在天阶上不由分说要将他送回去的原因。态度太强硬,会吓到孩子的。
如此思索着,江泫打算用更柔和一些的方式交谈。宿淮双不想让他知道的,他便装作不知道罢。
“寻常人的眼睛,看不见夔听。能见常人不得见之物,就是最大的异常。”
他抬起手,朱笔的笔头在宿淮双眉心轻轻一点、向下一划。他在测量一会儿要下笔的位置,以免手生画歪了又要重来。
宿淮双不知他此举的用意,挺直背脊乖乖坐好,任由江泫执着笔杆沁凉的朱笔在他眉心比划。不面对风氏的人、不用与那些绞成一团的阴暗回忆作伴的时候,他其实是个情绪稳定、聪慧知礼的孩子。纵使戒心与伪面时常发作,也是生存本能作祟,在江泫面前,这些东西没有再冒头的必要了。
江泫是他的师尊,待弟子虽不算十分亲近,也可称作是一位万人艳羡、受人景仰的师长。他没有害自己的理由,更不会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苛待自己。净玄峰是藏在他袖中的避风港,是他未来的家。
宿淮双垂下眼帘,感受到眉心冰凉的触感,在心中默默想道:
……师尊的东西,仿佛什么都是凉的。
手也是,笔也是。莫非是天地生化的雪妖吗?
少年透过一只白皙纤瘦的手腕、一片软似纤云的袖袍,悄悄地打量对面人俊逸出尘的面容。他不常有这样仔细打量江泫的机会,目光从长眉挪到神色琉璃一般的眼瞳上,又欲盖弥彰地向下划,落至江泫颜色极淡的薄唇。
薄唇之人亦薄情。
不知为何,宿淮双脑海中冒出这样一句话。
师尊向来冷心冷性,看来此言非虚。
他胡乱想道,很快将眼神收回来,道:“师尊。要我闭上眼睛吗?”
江泫道:“闭上吧。”
少年于是闭上眼,白衣人、朱笔、摇曳的灯火于是都消失在一片暖黑之中,余留宁静安和的氛围与栖在鼻尖的冷香。
江泫心道:好听话!已许久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孩子了。
他举起干净的朱笔,横过笔杆,光滑冰凉的触感贴上了宿淮双阖上的眼睛。温和澄净的灵力顺着笔杆淌入少年的眼瞳,或许过程不怎么好受,江泫感觉宿淮双的眼睫轻轻一颤,似乎有些紧张。
“不必害怕。”他低声安慰道,将丹砂盒放上书案,腾出一只手,力道轻柔地抚上少年的侧脸。“奉神灵引,应变不停。观物由我,自在离心。”
灵旨压在舌尖,像是一阵迷蒙音律,又似仙人吐息。随着字诀被念诵出口,原本只作安抚用的灵力被引动,结成一道禁制落于少年眉眼间,金光一闪而过,最后凝于眉心。
江泫收回朱笔,侧身在丹砂盒中一点,随后抬手,神情专注地在宿淮双眉心划下一道细细的红痕。这痕迹仿佛有压阵之用,竖在眉心,像是一只闭合的天目,又因颜色朱红,为少年清俊的容颜平添几分昳丽。
嗯,好看。
江泫在心中默默称赞,撤了笔,收回了手。
他道:“睁眼吧。”
宿淮双睫毛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封瞳并非封去他的视力,但此时再用眼睛看事物,总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同。他修为尚浅,体悟不出来这份不同在哪儿,只知自己眉心栖着江泫的灵力,下意识地抬手去触碰。
只是还没碰到,就被一只朱笔拦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