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淮双不见了。在房中?还是侥幸逃出去了?
江泫站在雨中,心中罕见升起一丝焦躁。既然有这段记忆,就一定还活着,只是为何?这视角太过奇怪。
向来观察他人的记忆,都是直接入体,纵有能自由行动的情况,也不像这般,找不到记忆的主角。这一段记忆太过割裂,仿佛是有人强行拼凑上去让他记得一样,江泫入不了宿淮双的体,亦无法感知到他现在身在何处、状况如何。
他绕着废墟走了两圈,在一道缝隙中看见一只小小的手。
江泫道:“淮双。”
然而是徒劳。他听不见。
村口出现老妪的身影。
老妪打着竹伞,提着菜篮,刚走到村口,菜篮和竹伞便脱手落下,里头的萝卜青菜散了一地。她睁大眼睛,在瓢泼大雨之中满面惊恐地往村子里头跑,越跑脚步越踉跄,饱经风霜的脸上挂满了雨水和眼泪。看到风杳和宿肃的尸体时,她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和着血与泥的水坑里。
风雨太过,似乎这遍天风雨都是她的眼泪。她在地上呆坐片刻,发了疯一般去小楼的废墟中找宿淮双。她实在太老了,佝偻着身体没什么力气,挖得手指血肉模糊、挖得血泪满面,才从废墟中刨出来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
他运气很好,断裂的房木为他支起了一小片空间,房屋倒塌没有对他造成什么损害,然而后背、左臂上被烧伤了一大片,皮肤焦黑,奄奄一息地伏在老妪的怀中,出气比进气少。
这景象明明白白地倒映在江泫眼中,他瞳孔微缩,怔怔地向前走了两步,感觉心口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只是没等他探手去摸摸宿淮双的脸,第二枚碎片就蓦地飞入他的掌心。
眼前景色再次一变。
这次江泫已经不再有身体了,他被引进宿淮双的记忆之中,变成了一团飘渺的灵。宿淮双离开了小村,被裹在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中,这黑暗一摇一晃,外头是云娘沉重的呼吸。
在村子被屠以后,宿淮双随着云娘踏上了回家的路。
云娘告诉他,他的父母都已经死去了,现在她要将他送回他原本的家里。出发时是夏季,暴雨过后空气发闷、风来又觉寒冷,云娘从村中寻了一床勉强算是干净的棉被将他裹起来放进竹背篓里,就这么背着他上了路。
宿淮双被棉絮裹着,仍然觉得冷。
不止是冷,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一会儿又觉得手臂和背很疼。他意识模糊地道:“云婆婆,我好疼,好冷。”
江泫与他感官相连,感受到肩背和手臂上细密尖锐的疼痛。他受过的伤不少,很能忍痛,然而宿淮双此时不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幼子,如何能忍得了?
竹篓外传来云娘苍老慈爱的声音。
“那是因为小少爷生病啦。等婆婆带你去镇上找大夫,吃了药,就不会疼。不会冷了。”她轻轻地哄道,“等小少爷好一点了,婆婆就带你回家。”
“回……家?”宿淮双断断续续地问道。
江泫心知,这是要送他回风氏。原就知道他是风氏出身,小时候在外漂泊,却不想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回去的。
他身上有烧伤,左手手臂、半个后背都是焦红可怖的伤痕,隐隐还在往外渗血。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感染,他现在发起了高烧,烧得意识模糊、声音嘶哑,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仿佛被冷风吹一吹,他就要死在这样的天气里。
云婆婆道:“小少爷的家在玉川,那里有小少爷的外祖父,他一定会很喜欢小少爷的。”
外祖父……
宿淮双迷迷糊糊地点头,就着蜷缩的姿势,将脸埋进棉被里。江泫能感觉到,他很想哭,却拼命忍住了。
从来的路上到现在,他有很多次想哭,却都忍住了。
他命大,在病情危重之前,云婆婆就已经到了镇上。雨天路滑,老人穿着薄薄的衣服,一家一家地叩医馆的门询问。她带的钱不多,医馆不肯诊治,兜兜转转大半天,才终于找到一家愿意开门救治的,付了身上大半的银钱,让大夫为他处理了身上的烧伤、又抓了几服退烧的药。
大夫有仁心,让他们住到宿淮双伤愈以后才走。只是虽然伤口愈合,身上却留下了大片难看的伤疤,即使是夏天,宿淮双也不敢着短衣,总是下意识地将手臂遮起来。
出入别州需要通行令,他们一路颠沛漂泊,云娘带着他一路乞讨做工,为他换来每日的吃食。
吃食总是不够的,因此他从小就细骨伶仃。婆婆疼爱他,乞来的吃食总是给他大半,宿淮双手中握着又薄又硬的饼,又掰下来一半递给了老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