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将宿淮双安置在榻上,抬眼见几步之外有些无所适从的方子澄,抬手撤了遏月府外的禁制,又给重月传了信,道:“御剑回峰吧。”
穿着天青色外袍的方子澄抱拳领命,似乎是想再问问宿淮双的情况,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背着佩剑告退了。
方子澄走后,房间骤然安静下来。江泫的视线轻轻落在宿淮双面上,神色紧绷,指尖扣着他的手腕,将灵力缓慢输送进他的体内。之前他剐下灵识作应急之用,暂时填补宿淮双破损元神的空缺,然而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想让他恢复如初,需要将其彻底修补好。
然而修补元神谈何容易。此为人之根本,世上独一无二之物。再者,他的眼睛……
江泫定定地看了宿淮双好一会儿,恍惚间又看见了少年在地上蜷缩着、浑身是血的模样。似曾相识的心悸之感在心底蔓延,仿佛这样的事已经在记忆中发生过几次,江泫却丝毫找不到它们的影子。
重月还没到,屋里太安静了。江泫听着少年微弱得快要消失般的呼吸,面上浮现一丝极为罕见的六神无主,微微俯下身,低声道:“淮双。”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却莫名有些沙哑。宿淮双在沉睡之中,不曾听见,他便又轻轻唤了两声,终于见少年眼睫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瞳色沉静如初,却没有聚焦。看见他眼睛的那一瞬间,江泫的心狠狠一沉。宿淮双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艰难地转动眼球,看见床边模糊一片的江泫。
“师尊……”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我……”
江泫抬手,覆了上去,声音平稳地道:“睡得久了,才醒过来,有些模糊罢了。”
然而宿淮双总觉得,江泫的手掌在发抖。他费力地抬起手,掌心覆上江泫的手背好一会儿,才确认了这是真的。
意识苏醒过来以后,疼痛也跟着复苏了。少年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将声线里细微的颤抖压住,抿唇浅浅一笑道:“好。”
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一弯,眼睫也轻柔地扫过江泫的手心。江泫被掌心这点细微的动静引走了注意力,听少年状似平常地问道:“师尊,我睡了多久?”
江泫涩然道:“没睡多久。”
宿淮双道:“我们回净玄峰了吗?”
江泫道:“嗯。”
一时默然无语,只剩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宿淮双原本握着江泫的手,现下有些握不住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察觉到自己的眼睛或许出了一些问题,微微一眨,却感觉江泫的手也跟着一僵,便立刻不动了。
他道:“师尊,对不起。”
“……为何道歉?”
宿淮双道:“是我警惕心不够,让师尊担心了。”
他的语速很慢,每说一句话都要歇好一会儿,才能维持正常状态接上下一句。然而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微微笑着,覆在江泫手背上的指尖虽然虚软无力,却一刻也未往回撤过。
“如果我修为能再高一些……”宿淮双慢慢地、艰难地道,“师尊,是我不——”
江泫蓦然出声道:“不是。”
宿淮双盯着眼前那片模糊的昏黑色,没有力气再接话了。他能感受到江泫温和澄澈的灵力顺着经脉一寸一寸地流淌,灵力所经之处,疼痛便要微弱一些。普通人的灵力是无法控制到如此精确的地步的,与此相对,这也要耗费极大的精力。
宿淮双总觉得嘴里还留着江泫的血味儿。他庆幸当时自己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否则不知道江泫要喂多少精血给他。精血里头有他的修为、他的元气,送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作送命。
如果可以,他不想让江泫为他丢掉任何一样东西。
少年慢慢闭上眼睛,脑海里杂乱地闪现画面。一会儿是江泫将他扶起来时僵硬茫然的神情,一会儿是藏在黑纱斗笠下的元烨,然而最后它们都会变成夔听狰狞可怖的眼睛。
他听到了的。
戴着黑纱斗笠的人说——容器。
夔听有一部分残魂没有被封住,逃出了苍梧山底的封印。自己是夔听相中的容器,它找了自己很久,但如同元烨所说,它此行只是来“看看”他——用它自己的眼睛,从元烨额头上张开的,那道瘆人的血缝。
身体被邪之又邪的东西预订,这并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然而宿淮双太累了,他躺在江泫身边,甚至已经没了愤怒的力气,余下的一点点精力,全部放在了江泫的身上。察觉到江泫的担忧时,少年脑海中闪过的全然都是庆幸,然而欢喜的余波过去之后,涌上来的又是铺天盖地的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觉得非常非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