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壁笑着摇头, 一壁刮着茶沫子, 头上的钗环, 手中的瓷碗,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朝人心里爬去,“呵,我是没想明白,你晓得缘故么?”
怎么不晓得?这情形鹿瑛从小看到大。亲友里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喜欢妙真,因为她生着出类拔萃的美。
寇夫人无外乎也是因为这个因由,妙真像是这些老了的女人头上一件夺目的钗环,身上一件亮眼的衣裳。她们毕竟是老了,只能靠这些光鲜的点缀吸引人的目光,所以带着妙真,走到哪里都有脸面。人家会很给面子地说:“唷,你这侄女和你长得真像!”
而鹿瑛这等不过是戴旧了的首饰,穿旧了的衣裳,合该被冷置。
不过说这些,未免将杜鹃也牵在里头,鹿瑛只好说另一个缘故,“安阆将来要做官嚜,太太自然待大姐姐不一样了。”
也有这个缘故,杜鹃点点头,半合又叹着笑,“咱们是跟妙真不能比的,我就罢了,不过比一阵。看你才是辛苦,从小跟她比到大。”
鹿瑛低了低头,每逢说中她的心,她都是低头,仿佛有个棒子在敲她,却是长久的敢怒不敢言。
她笑笑,终于肯说句真话,“没什么,我也习惯了。”
“要我我就习惯不了。我在娘家也是给人千般宠万般爱的,我遭不得你这罪。还是你,心胸豁达,什么都不计较。”
“亲姊妹嚜,有什么好计较的?”
“话可不是这样讲,亲姊妹也要各自嫁人。嫁了人,还是一家?我看你是傻,什么都是个不计较。你倒是不计较了,剩下自己受罪。你看二弟的开销多大,靠家里的月钱?不止吧,你那嫁妆只怕贴他都要贴尽了。”杜鹃往下撇着两边唇角,有些看她不起的意思。
鹿瑛只得咬着嘴皮子不讲话。下唇从齿间滑下去,她的笑意就有些僵。也是这么回事,从前不计较就罢了,如今自己成了家,还不计较,那是傻。
待杜鹃去后,鹿瑛打起精神,迤逦转到妙真屋里来。见妙真还未随寇夫人归家,屋里只得个白池呆呆地坐在榻上。
鹿瑛从罩屏的镂空里看见她羸弱的背影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其实她与白池并没有过多的情分,此刻看见,想起彼此的际遇,竟忽然感到几分亲切。
毕竟是同命相连的两个人,她们都是活在妙真的影子底下。
她走进罩屏内同白池打招呼,“姐还没回来?”
白池扭过一张带着病气的脸,忙请她坐,自去倒茶,“还没回来呢,大约要在那家吃了晚饭才回。”
“花信呢?”
“跟着去了。”
鹿瑛接过茶碗仰头看她,“我听说病了?是看着有些颜色不好,是水土不服么?”
白池在那头坐下笑笑,“不是,是在船上的时候淋着了雨,我这身子也是不争气,病一下就拖拖拉拉的好得不痛快。端阳过来这几天热得很,又觉得身上有些不爽利。”
“你们母女俩,都是弱身子。林妈妈好些了么?总不见她出去逛。”
“娘倒是好了许多,不爱出门,怕给你们家里添麻烦。”
“麻烦什么,她老人家就是爱多心。”鹿瑛摇着扇子,又问:“你呢,你也跟你娘似的怕麻烦?也不到园子里逛逛,在屋里子里愈发是闷出病来。”
白池冷冷清清笑着,“我是懒得走动。”
鹿瑛在对面看着她,总想起寇立说的她与安阆的私情。按她的身份来说,给安阆做房小妾不算委屈。可按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来说,真是屈就。
她知道妙真,妙真要嫁安阆,不过是因为父母之命,妙真自己并没有多余的想头,横竖安阆那个人也不招她讨厌。为了这点不讨厌,硬是要拆散一对有情人,连鹿瑛也有些看不过眼。
妙真总是这样子,不吃也要占着。
如此想一想,很有些同情白池,“你也要常走走,你看我姐,成日逛不够。伺候她也难吧,她做什么都是不管不顾,只顾自己,都是爹娘纵得她这样子。”
白池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从来都以为鹿瑛很敬爱妙真的,未曾想她心里也有怨。
也不能怪她,这样不公道的事情摊在谁身上不会没点怨气?又不是一日两日,那是十几年的忍耐。
鹿瑛看见她的眼色变换,自觉讲错话,就叼着嘴皮子笑一下,“你别多心,就是发句牢骚。其实一起长大的姊妹,哪有这么些计较?我也是替她发急,在这里还有咱们让着她,往后到了常州,谁还肯这样纵着她呢?倒头来还不是她自己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