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听见他肚里“咕噜”一叫,自鼻稍里笑出来,“你别是还没吃饭?”
安阆简直无地自容,臊红了一张脸,“不瞒你,我是早上才赶到南京,一径就去了衙门,哪还顾得上吃饭。”
良恭听出来是婉转的说法,多半是没钱。便立起身来,往铺上枕头底下摸了把钱掂在手里,朝他抬一下下巴,“走,对街馆子里吃饭去。”
安阆忙把他握钱的手腕摁住,“眼前不是要五十两船资?可得省检着些,将就在街上买两个馍馍来吃就好的。”
良恭抛着一把铜板好笑,“这里再省也省不出五十两来。先吃饭,再另想弄钱的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想来想去,唯有坑蒙拐骗,重操旧业。可巧那馆子旁边就是一家赌坊。酒菜齐备了,良恭先不忙着吃,一径走出门来,到隔壁掀了两片帘子往里瞅。
里头和以往的印象丝毫没有出入,不论何地的赌坊都是乌烟瘴气人声嘈杂,一个个赌鬼踩在凳上,面目狰狞,嗓子沙哑,恨不能将命吼出去半条换一场赢局。
不一时闲步回来,安阆方提起箸儿叫他吃饭,因问:“你到哪里去来?”
良恭未答,反过来问他:“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没有?”
安阆笑道:“你到我家去过,你见我家中可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我这回出门,就带了二十两银,还有一块残墨,一支秃笔,一方旧砚。”
良恭默然思索一会,不再多说。
及至吃完饭回去房内,安阆坐在那里跼蹐不安的,良恭看他一眼,另给老掌柜几文钱,要了床铺盖来铺在地上。
安阆很不好意思,忙帮着理铺盖,“你睡床,我睡地上。”
良恭吊起眉来藐视他一眼,笑了两声,“安大爷,地上寒气重,你这文弱书生在地上睡一夜,明早起来岂不是要病?你病了倒不打紧,还要费钱请郎中,咱们可没这闲钱。”
安阆讪笑了两声,没再推辞,反说:“你不要再叫我什么安大爷的,听着老像是在讽刺我一般。”
“你竟听出来了?”良恭微微讥笑道,“这时候叫你安大爷,改明日就要叫你‘安大人’了,这回到北京一趟,不知谋得个什么官职?”
安阆脸皮直烧,心里却是一片冷意,“你这是笑话我。什么官职,我想我是没做官的命。”
良恭猜也猜得到,安阆一个没钱没势的穷榜眼,又是尤家的亲戚,能有何为?吏部还不是只管敷衍着。
他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安阆看他两眼,琢磨半天,沉着嗓子问他:“想你我两个往日无怨近日如仇的,你这般烦嫌我,是不是因为大妹妹?”
良恭就收起讥笑不吭声了,走去点上蜡烛,坐在地铺上沉默好一阵,方朝他抬下巴,“把你褡裢里的东西摸出来我瞧瞧,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地方。”
安阆狐疑着都掏出来,果然只得一块残墨,一支秃笔,一方旧砚。良恭丢了那笔,抛了那墨,把那块砚台端在手里细看。倒是一块椭圆的蟹壳青澄泥砚,砚首浮雕苍松,尽管用旧了,也看得出雕工精湛。
“这还是当年安姨父送的。”安阆说起来,便是一声长叹,心内无限唏嘘。
良恭笑一声,“明日就拿它一用。”
“这都用旧了,典也典不了几个钱。”
“就是用旧了才好哩。”良恭说着,两手抱在脑后倒下去,“吹灯。”
一灯明灭,一月浮沉,就是鸡鸣五更。良恭将安阆拍起来,领着他一路往罗亭家中去。赶上罗亭近日在预备亲事,恰好新做了几身好衣裳。良恭暂借了两身来,又往铺子里买了两把白扇,两支画笔,几样颜料,回到旅店内现将两把扇展开,在上头作画,连那衣裳也一并叫安阆也换上。
安阆不明所以,凑来看他画扇面,“想不到你还会丹青?”
良恭一眼不抬,“你想不到多得很,一个只知闭门造车的酸相公,晓得什么天高地厚。”
安阆无故又吃一瘪,斜下眼恨他一回。
隔会换好衣裳,又说:“无端端的借人家的衣裳做什么?你我读书,何必如此贪慕虚荣,这衣裳虽磨破了些,也能勉强裹身,此时虽然转冷……”
听得良恭十二分不耐烦,冷声打断,“你懂个屁!只管换上就是了,哪来这么些废话?”
安阆脸上惊了惊,慢慢才委顿地走到铺上坐等。两京里走这一番,把他一颗为官之心早灰了大半,不再想什么功名利禄之事,因此心内再没有那高人一等的念头,受了气,也只好默默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