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步田地, 他终于没再说自己是无辜的。
周遭静寂,高夫人的脸上甚至还挂着泪珠子。听了这话后眼里的热气渐渐凉了下来, 转身就往回走。
她站在路边,神情淡淡地对着丈夫念叨了一句,“说到底都是我引狼入室害了你,等我把家里稍稍安置一下,就到京里来寻你……”
浅青色的衣裙被风扬起,透着一股决绝之意。
高鄂陡然回头,满脸地不可置信。
想说什么又好像多余,几个脏污的手指头弯了弯,哑着嗓子哽咽了一声,“这些都是官场上的事,与你一个内宅妇人有什么相干。你快些回去,以后咱们的孩儿没了亲爹,总得要让他有个亲娘!”
从第一眼看到杜良升时,高鄂就知道一直以来的隐隐担心成了事实。
光天化日下,修塔银无声无息没了踪影。
除却鬼神,总归是有人伸了手。
他关在牢里时,把所有的事都仔仔细细地想了无数遍,想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他千防万防,做梦都没想到遭至亲从背后捅了刀子。
想老老实实地为百姓干件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明明暗暗的灯火当中,高鄂仰天叹了一声,心内愁苦得不能自已。在那些人眼中,自己多半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
他回头朝周秉拱了一下手,聊表一点浅薄谢意。
不管怎么样,这个看起来暴戾冷僻的年青人让他到死终于当了回明白鬼。
虽然到现在为止,高鄂都没弄明白杜良升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也没弄明白周秉究竟是凭什么锁定了真凶……
回去时没有走来时的路。
因为耽误了行程一行人走得急,笼车上的人就有些遭罪。
戴着十斤重枷的杜良升晕晕沉沉醒过来的时候,一抹正午的太阳直直刺着他的眼。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忽然听见身后车轱辘的动静似乎格外沉闷。
杜良升错愕地回过头,然后就看见马车上放了几个蒙着厚厚油布方方正正的偌大物事。别人也许猜不出那里面是什么,杜良升却觉得后脊梁骨上猛地窜出一层鸡皮疙瘩……
清瘦男子像被一巴掌狠拍在脸上。
若说原先还有一股气撑着他,这时候人眼见地软了下来,那是巨大的、不可预知的骇恐。
嗓子里吞咽有声,落在别人的眼里就跟泥沼地里不住蠕动的蛆虫一般猥琐。更让人瞠目的是,不一会熏人的屎尿就从这人的□□缝里屙了出来,淅淅沥沥地漏在两道车辙印的空挡当中。
落后几步的纪宏见火候差不多了,捂着鼻子一边后退一边摇头。
“看着干净体面的一人儿尽干些蠢事,早早交代了也不至于受这份罪。先头看着还有两分胆气,原来只是个样子货……”
不错,这一路上锦衣卫的小子们就是故意在吓杜良升。
但是这个书生比想象当中的还要顽固,喝了一碗水吃了两口塞牙的干粮,他好像从窒闷当中缓过气,又闭着眼睛溺在囚车里装死。
这番举动把一心想在新上峰面前立功的谢永气得七窍生烟。
于是在接下来的路程里,杜良升再没有捞到一口水喝。
纪宏嘴里嚼着一片树叶,以他的脑子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押解高鄂是正理,捎带上杜良升也算说得过去,可是天远路远地搬几口银箱子回去干什么?而且放着好好的官船不做,非要骑马走官道?
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挺拔如枪的身影,有心想问一句,又敏感地觉得这话直接问出口多半有点显蠢。想了想又咽下去,拐着弯地笑了一声,“没想到这一路上的桃花开得还不错哈……”
连着三天的奔波,周秉一张让人不忍错目的俊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的风霜之色。
他抬头看了一眼。
远处灼得耀人眼的粉雾,团团簇簇地挤成一团。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四月天,那个模样干净利索的小丫头还没有长成一幅端庄稳重的模样。嬉笑着,拿着这样的桃枝丫轻扫过他的肩头。从此就撩进了他的心里,在他心底留了淡淡的一抹痕迹……
也许,那人打心眼儿里未曾信过他,所以在那么长的岁月里一直不闻不问。
终究是错过……
一片粉雾飘飘荡荡地扬了下来,周秉眯眼勒住□□的马,转头吩咐了一句。
“这件案子是太后娘娘都询问过的,千万不能出差错。过了前面的将军沱就是京城的地界了,大家都把招子放亮点。”顿了一顿,声音压了下去,“若是有异动,就先宰了高鄂和杜良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