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窗,果见阿克敦带着斗笠站在一米开外,一把伞全打在灯笼上,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看样子在此等候很久了。
因为高忠,我对他保持一定的戒备,并没有下车。
其实他的境况比高忠好很多,先在八爷身边过渡了两年,后来被八爷保举到保定做官,最近才调回京城。现在在顺天府坐衙门,不用舞刀弄枪了。
和几年前比,他胖了很多,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轻盈越上墙头。
“秋大人……”他神情复杂,半晌没说出第二句话,忽然单膝一跪,垂首道:“十四爷邀您一见,请您成全。”
十四啊。
为什么要在这个风口浪尖见我呢?
半小时后,阿克敦带我来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致美斋。
陌生,因为我来过一次。熟悉,因为那一次印象深刻,而这么多年,这里除了跑堂和老板换了,其他都没变。
大雨天,不光行人少,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徐徐上了二楼,十四果然在当年在他发疯的包间里等着。
就他一个人。
桌上摆满了酒菜。
“还没吃饭吧?”十四站起来,朝我一笑,“菜凉了,我叫人来热一热。”
“我不饿。”我摇摇头,在他对面坐下。
和上一次出征前一样,他两眼发青,头发、胡须茂盛,看起来既疲惫又野蛮,疲惫到随时会暴走,野蛮到随时会把我撕碎。
可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怕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眉头渐渐拧起来,眼神从平静变得波涛汹涌,痛苦、不甘、憎恨、愧疚、眷恋、不舍各种情绪,层次分明地翻涌上来,最后复归平静。
然后他又笑了下,重新坐下来,“怕我下毒?像上次那样。”
我没笑,“是你下的吗?”
他脸上的笑容一僵,“你觉得呢?”
“如果是你,我会替你高兴。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我会为你焦虑。因为管不住底下的人,代表你的处境很危险。”
他眼神一冷,腔调也硬起来:“替我高兴?有人要杀你,你还高兴?你凭什么替我高兴,你是我什么人?”
说到这儿忽然一拍桌子,“你在我面前非得这么理智冷静吗?!”
力气不算大,和他脸上愤懑委屈不成正比。
他总觉得我欠他,所以在我面前永远委屈。
“要是我不理智,根本就不会来这儿。”我暗暗叹气,平静道:“替你高兴,不是因为我是你什么人,而是因为我曾深受立场与感情冲突的折磨,且深知你比我更重感情,推己及人,希望你早日解脱。”
他怔了怔,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委顿下去,垂眸低喃:“你知道不是我。你知道我不会害你。虽然我恨不得杀你一万次,再将你挫骨扬灰。”
……凭什么,我欠你几条命啊?
除了哗哗的雨声,整个世界安静极了。
良久后,十四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干,又倒了一杯,刚递到嘴边,忽然朝我看来:“马奶酒,你想喝吗?”
记忆一下回到七年前。
那天杨猛劝我尝尝马奶酒,结果被小二撞了一下,泼了我一身。接着,十四就进来发酒疯。
他这个举杯的动作则让我想起那年大雪,我替他喝了三杯酒,喝晕了在缈琴院撒欢,然后我俩在雪窝里干架。
时光总给回忆镀金,哪怕是那些憋屈、苦闷的记忆。
我接过酒杯,敬他一敬:“祝十四爷长命百岁,自在如风。”
他嘴角一抖,动容道:“我以为你想让我战死沙场。”
我摇摇头,“从来没有。我希望你好好的,富贵平安。”
“富贵平安……”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接着拎着酒壶与我碰了碰,嗓音低沉:“那就祝你光宗耀祖,长盛不衰。”
待我放下酒杯,他古铜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红晕,欲言又止几次后,指着中间那个用炭火煨着的砂锅,简短道:“我学会了。”
啊?
定睛一看,砂锅里盛着炒鸡,上面还点缀着红绿辣椒。
看上去卖相很不错。
他夹起一块,低头默默啃着,啃完把鸡骨头一吐,头却没抬起来,“那年在江宁,为了让你吃顿好的,我让人买下了那个农舍,趁你睡了,偷偷学做饭,学了一宿,只学了个皮毛,炒出来外糊里生,咸淡不均,难为你还吃了那么多。你就是嘴上抱怨,其实心软又体贴,不忍让别人失望。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补偿你,最好能再回到这里,我亲手做上满满一桌菜,咱们一边吃,一边忆苦思甜。”
原来从军营里学会了做饭是吹牛,现学现卖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