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自己经历过这些书生的愤怒,知道这些人愤怒的根源。
他们是最金贵的男儿,有盖世才华,却求官无门,而贱民和女人却能踏上仕途,换成是谁,心里都会不公。
不公存在于方方面面:出身、相貌,智识,但这些不足以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天壤之别。
真正的不公是什么?
是当旁观者像被开水烫了的泥鳅一样大失方寸,当局者的宠辱不惊。
赵鸢很想上前帮李凭云谩骂回去。她想问问那些读书人,贱民如何?礼崩乐坏之际,孔夫子能说出有教无类的话,而大邺这样繁荣昌盛的年代,读书人眼里却容不下一个贱民。
六子说:“此事这么快就传遍长安,有九成是有人故意为之,我让道上的兄弟去查一查。”
赵鸢道:“不用查了,是周禄。朝中年轻的官员,只有我和他知道李大人的出身。”
“这个王八犊子,我卸了他的胳膊。”六子拳头作响。
赵鸢摇头:“周禄亦有把柄在李大人手上,他绝不敢弹劾李大人,想必这一次他背后还有其他人。”
六子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赵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到了山穷水尽处,李凭云都会给他们指一条明路,现在他走到了山穷水尽,谁能给他一条路?
赵鸢道:“我去求我爹。”
“你爹...会帮李大人么?”
赵鸢预想不到未来,她的懦弱在此刻尽显无疑。
可是当她看到人群里那个泰然自若的身影时,心底也会生出一股力量,催逼她挺起脊梁骨,为他全力以赴。
回府的一路,赵鸢都在琢磨说辞。
这些年来,赵太傅专注培养国子监授课的博士,他既不收学生,也不问朝政,嫡亲弟子出了事,也不多过问。要说动他去帮李凭云,赵鸢只觉得难如登天。
到了家门口,她仍未打好腹稿,忧心让她没能注意到府前停泊的陌生的轿子。
入了门,忠叔打着战栗,“小姐,宫里来了人,带了圣谕,召你入宫。”
女皇要见她?赵鸢灵敏地感觉到,一定是为了李凭云的事。
她换了身正式的着装,赵府门前那辆低调的轿子,正是女皇派来接她入宫的。
轿子从谨门入宫,那里是宫人通行的偏门,赵鸢也猜到了,此举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意识到,此次李凭云出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复杂。
轿子穿过太液池,来到女皇起居的北斋堂。
一个严肃的中年宫女走来:“赵小娘子,陛下正在沐浴,请你随奴婢来,奴婢伺候你更衣。”
赵鸢行礼后,也不敢多问,任由宫女将她折腾一通,最后送入居鹤宫。
居鹤宫是女皇专用的汤池,屋中处处可见白鹤雕饰,有些是瓷的,有些是玉的。
女皇半靠在浴池边,两个年轻宫女跪在身后,一名给她捏背,另一名用香露在她背上涂抹。
赵鸢不敢直视圣体,她跪在女皇背后,小心谨慎地呼吸着。
“惠荣,你去伺候赵家小娘子。”女皇懒洋洋地吩咐道。
原本伺候女皇的一名婢女起身,盈盈来到赵鸢面前,“赵小娘子,奴婢侍奉您入浴。”
赵鸢立马磕头:“陛下,下官不敢!”
几个女婢咯咯笑了起来,女皇也笑了,“你们这群小蹄子,平日只有朕在的时候,可不敢这样放肆。看来,你们都很喜欢赵小娘子呢。”
惠荣和另一名宫女推着赵鸢进了汤池,汤水温度适宜,池底机关冒着带药香的水泡,倘若面前换个人,赵鸢肯定得惊叹此水只应天上有。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圣,竟是在浴池里...这些年未曾听过女皇有男宠的传闻,难道,女皇近的是...女色?
“赵小娘子,你是自周文王以来,第一个在朝做官的姑娘,怎么,你也和那些庸俗之辈一样,怕朕么?”
“下官不敢。”
“那为何不敢抬头看朕?”
赵鸢想,若她的帝王是个男人,此时她都不至于如此窘迫。
可她的帝王是个女人。她和千秋万代中所有的帝王都不一样,因为她的与众不同,才有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赵鸢缓缓抬起头,在她目光上移的过程中,无意看到了清澈的池面下,女皇的身体。
她的肚子上有一道很长的疤,那条疤是一条巨大的裂缝,几乎是盘旋在她金贵的身体上。
赵鸢没能藏住眼底的惊慌。
女皇柔声问她:“朕的疤吓到了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