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人……”她有心寻个妥帖的借口,可人赃俱获,再加之她如今这有赛似没有的脑子,银瓶也只有实话实说的份儿。
嗫嚅了两声,她终于和着啜泣吐露了出来。
银瓶也并不算是爱哭的人,但许是那药吃得太多了,索性化作眼泪,愈发抱着裴容廷的手臂,把心事全呜咽了出来,还连着给他出馊主意,“我知道大人您也不舒坦,可是奴……要不大人、大人您再买一个得了,您也别卖了我,别把我推回那牢坑里头去……别的不成,笙管笛箫,海盐南调,我倒都、倒都会的——将来新奶奶来了,我天天陪着她解闷儿——”
裴容廷听着她在怀里胡言乱语,一开始是骇然,听到半截儿又有点忍俊不禁,可唇角还没弯起来,心里又像给针刺了一样。
顿了半晌,他到底凝出一缕苦笑,叹了口气,在穿廊的阑干坐了下来,把大汗淋漓的银瓶打横抱在怀里,抽出自己的汗巾给她沾沾额头,看她还在喃喃讷讷,知道还糊涂着,索性拨了拨她的脸颊,咬着牙笑道:“好傻子,卖了你?你倒残忍——叫我剖心剜肚地卖了自己的心肝儿!”
银瓶当然是无知无觉。
她嘴里不识闲,说到口干舌燥,渐渐也没了声音。
裴容廷抱着她起身,往东厢房他自己的卧房去了。一壁护着她的领子,不叫她继续解,一边吩咐人打水。进了屋,才把她放到床上,看着她在床上扭股糖似的折腾,心道光靠她自己发散不是个办法,想了一想,又出了屋门吩咐厨房煮黄连苦汤子催呕,再叫搬一套姑娘的家伙过来。
第11章
裴容廷把手搭在窗棱子上,皱眉沉了一沉,很快转回了身,也不叫人,自己点了灯,开柜子另取出一条绿绸闪缎锦被。回到床边,先把那棉被罩在她身上,隔着被子抱她起来,一手托着她,一手去兜被子,把人在里头卷了个卷儿。
就在这时,有小厮来了竹帘前禀报,说已经炖好了黄连水。
他于是要哄银瓶起来,低头叫了两句,只听见怀中两声游丝一样的回应。裴容廷只当她在说话,听不清,便低下了头,附耳问了一句“什么?”,静了半晌,方又听见一声娇滴滴、滴滴娇的“大人”。
“奴已好了许多,大人若要尽兴,只管……,奴是不打紧的。”
银瓶眉间微蹙,合着眼睛细声细语,那呵气羽毛般拂在他耳根子底下。
裴容廷怔了一怔,随即猛然一个激荡,洪水快要决堤似的,让他咬紧了牙。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他垂着眼,似笑非笑,“恨我当年弄丢了你,恨我四处寻你不着,叫你白吃了这许多年的苦,更恨裴家——”然而他顿住了,蓦地皱了眉,也没再说下去,只转而淡淡道:“以至于如今这样钝刀子割肉地凌迟我,是不是,嗯?”
他在银瓶的脸上掐了一把,却又把她轻轻放回榻上,提袍出门,唤了丫头来服侍。自己则踱到外间书房,在案前的一张藤丝甸矮东坡椅上坐了。那书案上堆着许多送礼的尺头书帕,他随手挑了一本《十三经注疏》,又叫人炖了浓浓的苦艳茶来,强忍着心烦意乱,剔灯看进了书去。
也不知交了几更天,终于有丫头来禀报,银瓶吐了吃食,又吃了煎姜汤,服了安神药,已经睡下了。
裴容廷缓了一口气,这才叫人收拾家伙,就在书房的一张大理石金缕凉床上歇了。
今夜的好月亮还在天上悬着。只是混混沌沌地聚来了一片乌云,半遮半掩地笼住了那月亮,筛下来的月色也是丝丝缕缕,映在凉床前的一座白瓷青山绿水小屏风上,一道子浅灰,一道子青白。不多时,那乌云散开,月至中天,愈发皎洁起来,照得那屏风明晃晃一片白,白得像一座坟茔。
沉沉的夜里,裴容廷在这光亮里恍然转醒。
他茫然起身,望着这不寻常的月色,眯了眯眼,随手抽过架上的青缎织金大衣裳披在身上,走下地平绕到了背面。屏风是整块青绿的瓷,冷冷的光泽,更衬得那黑漆屏风座下一团藕色的温暖。
往下看,竟是个姑娘,穿着藕丝纱衫,白绫子裙,勾着腿坐在地上,正低头摆弄腰间的荷包。
这一身儿瞧着实在眼熟,裴容廷顿了一顿,猛然想起——
从前婉婉夏日里时,家常最爱穿的便是藕合丁香色的衣裳。
“婉婉——”
他不可置信,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姑娘听见,抬起了头,果然露出那雪白的小鹅子面儿,脸颊股蓬蓬,丰美润泽。
“裴哥哥!”她弯弯的眼中飞上惊喜之色,提着裙子爬起来,扑进他怀里。
裴容廷被她撞得愣了一愣,乌浓的眸映在月色下,有一层茫茫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