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让李延琮逮着机会,从归德府撒开一个口子,长驱直入。
承德七年十月破山东,八年夏日攻河南,久攻不下。
同时,关中的战线也没有任何进展,几次冲击北军无果,反遭毒弩火器所伤,损失惨重。
朝廷虽才在北境凉州大耗了一场,可到底一百来年的国祚家底,拨出三十万人马围堵,就是拖也能把李延琮拖死。战事陷入僵局,张崇远性子忠实,尽管表面归附,实际却是神隐了不参与其中,剩余将领多启奏崇熙皇帝先亲征洛阳,收复汉中,而裴容廷却提议不应恋战,既攻不下关中与中原,不如改道而行,挺进华北。
地方上效忠李氏王朝,而这又是皇室间的征战,江山易主也总是姓李,实在无须同他们苦缠。
李延琮几乎全盘接纳了裴容廷的计策,仍代领主军蛰伏在山东北部,消停了些时日,等到中秋当夜,北军饮酒不备之时,突袭沧州,生擒了赵王软禁,收缴了他旗下兵马,直趋京师。
京中大震,承德皇帝急命关闭九门,囤二十万兵马于北京城中,又急调关中精锐赶来救驾。
可是太晚了,戍守西直门的武臣之中,有位都督孙瓒,正是那位在山东被斩首的大元帅的长子。
早在李延琮驻军河北时,他便已与他暗渡陈仓。至京郊,李延琮使大部分兵马集结在左顺门外,自己却轻骑简从来到西直门,孙瓒远远望见崇熙麾盖,随即反叛斩杀了总兵,开门迎降。
那天是承德八年的九月初三,风雨大作。
入城来,纵有内应勾结,自然也动了兵戈。
早有那滑不溜手的文臣武将,赶到长安街,跪迎道旁向新帝拜谒,倒是内廷銮仪卫里有承德皇帝的亲信,抵死恪守紫禁城,一番浴血争战之后,也终被屠杀殆尽。
雨越下越大,琉璃瓦的飞檐将暴雨打成无数乱溅的飞花,噼里啪啦落入白玉阶上流淌的赤红,流向太极殿后广袤的苍茫。
李延琮艰难地从死尸的心口拔出剑来——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曾是銮仪卫的首领,临死,也没有出卖承德皇帝的下落。
“搜宫!”
李延琮咬牙切齿地下了诏令,却随即看到阴茫的远处亮起了一点昏黄的光。慢慢趋近,才看出是一个女人逶迤而来,穿着桂粉穿花百蝶通袖袍,鹅黄银挑线的纱裙,云鬓高耸簪一朵银红牡丹。
没有宫女,也没有伞,她只提着一盏琉璃明瓦灯,在雨中映亮了彼此的脸。远山眉,桃花妆,珍珠花钿点在她的眼下,像是一滴泪——
还是先帝年间时兴的装束,于少女与贵妇之间寻求到的巧妙平衡,让李延琮骤然恍惚。
女人随即下跪,纱裙浸透在血污里,端恭叩首,柔声口中道:“妾周氏,恭迎崇熙皇帝入朝。”
是周贵嫔。
她自袖中捻出一把钥匙,跪行到李延琮跟前,双手捧过头顶,低低噙泪道,“妾拘于深宫多年,无一日不感怀陛下厚谊……今日只愿尽微薄之力,以报陛下当、当日恩情。”
李延琮怔了一怔,猛然明白了过来。急走的闪电照亮了他的铠甲,压城的骇人巨响里,青的,白的——他用剑锋直逼到周娘娘纤弱的咽喉,厉声大喝:“他在哪儿!”
周娘娘打了个哆嗦,碎发乱贴在脸上,暗地里咬碎了牙,“……乾、乾清宫……昭仁……”
李延琮心跳乱战,提剑挑过了那把钥匙,疾步往乾清宫去。沿途的宫人纷纷跪倒路边,一片片天青色的宫袍,在这个瓢泼的暴雨里成为青烟似的鬼魂。
他走得跌跌撞撞,穿过层层巍峨宫殿,逼仄的红墙,来到昭仁殿前。
将钥匙随手扔在地上,便有小太监爬过来,把头磕得砰砰响,然后手忙脚乱地为他打开锁,推开了门。
沉重的殿门,吱呀声响,里面又是另一个世界。
古老,肃穆,平安。
外面风雨满楼,这里倒是永远檀香缭绕,沉静到没有活人的声气儿——
高敞的穹顶,房梁上栓下白绫带,他的弟弟已经吊在书案上,长发覆面,悄然没了声音。
织金的袍角映在雷鸣电闪里,季祯赤着一只青色的脚,金丝燕履掉在了龙凤团花湖绿地衣上。帷帐从四面八方翻飞而来,裹上来,又散了回去,万般的寂寞中,一只灰鹦鹉架在步步莲花紫铜架上,窸窸窣窣啄着脚上的银链,见到来人,举着苍嘎的喉咙叫了起来——
“万岁——”
“万岁——”
……
“万岁。”
身后响起轻柔的脚步声,李延琮没有回头,用很平淡地声音叫她,“曼娘。”
周贵嫔闺名单一个曼字。
他说,“曼娘,是你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