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敛说:“从前我回均州守灵,卖掉了家中所有房产,唯独这一处园子留着。”
“为何?莫非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再回来?”
“倒也不是。这是处好园子,有山有水有桥,虽离宫城远,但十分清净。我实在是太喜欢了,舍不得让给别人,就一直留着了。”
唐任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地,说:“二郎喜欢的园子,一定有了不得之处。”
“说是了不得,不过是远了清净而已。将军也知道我的,我不爱凑热闹,有时候家附近太吵了,我反而不自在。所以最好是无人打搅我,我听不见,也就当作看不着。”赵敛用下巴点着前面竹林,“快到了。”
唐任往远处看,有几盏暖色灯笼随夏风摇晃。竹叶成影,一道一道刻在泥中。
他想着赵敛那一番话:“二哥真是听不着,就当作没发生?”
赵敛笑了一声:“我就算听到了,也懒得管。旁人的事,我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既不想管,还不如不听、不见,让自己快活。”
“二郎好心境,或许我也该学一学。”
早有小厮在竹林口等着赵敛,过来牵马。赵敛说:“这条道漂亮,心烦时多走走,就能静下来了。”
唐任跟随他走,见林中竹影婆娑,冷月斜倚,果真静下来。他望林中偶见的兰花,还有园子大门的梅,不禁感叹:“梅兰竹,二郎高雅。”
“是内子喜欢这些,我就种了。”
“二郎和嫂嫂真是琴瑟和鸣,我实在羡慕。”唐任说。
“人生难逢知己,也算是幸事,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时候,我也很羡慕将军的自在惬意。不用遮遮掩掩地做事,行为豁达,豪放不羁。”
唐任大笑:“是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这人倒不爱安稳,喜欢闯荡,若非要安稳下来,我反而不自在了。”
赵敛笑而不语。
到了园中一同吃酒,有夜风伴月,常有蝉鸣,十分惬意。景好,心自然也静,渐渐地就不再抱什么警惕心了。
唐任原想着,赵敛无故请他来吃酒,必有话说,谁知吃酒只是单纯的吃酒,到吃醉了,赵敛还是没说其余的话,遂愈发好奇。吃完了酒,他还觉得不对劲,踉踉跄跄走到韶园门口,故意不雅地对赵敛打了一个酒嗝。
此举无礼,谁知赵敛根本没有任何恼怒的神情,真是脾气好得不能再好了。唐任直截了当地说:“二郎,我是有些看不透你。”
“什么看不透?”
“为何吃酒只是吃酒呢?”
赵敛扶着他,意味深长道:“吃酒当然只是吃酒,不然将军还要我做什么?”
唐任搭他的肩膀,走路都不稳,无意踩中一颗石子,差点儿要跌下去。
赵敛马上拉了他一把:“小心。”
唐任沉默了一下,又说:“不瞒二郎,我是有些怕你。你刚来步司,我是你手底下的将,我怕你对我太过苛刻。”
“都是从下面走上来的,我深知将军的苦楚。能让一步,还是让一步的好。”赵敛说。
唐任更不明白了:“我很早就听人说你驭将有方,难道这就是你的驭将之法?”
赵敛答:“延州那一套,自然不能用在珗州。天子脚下,各个都是富贵,哪有我说话的地儿?我心忐忑,惶恐不安,只想着安稳度日,不想再生事端。”
“当真如此?”
“还能有假吗?”赵敛语出肺腑,“我的志向,不过是到山林水月间,和我的内子度过余生,其它的,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怕我多管闲事,到时候惹祸上身,我的家人怎么办呢?索性不管,彼此互退一步,不是各自都好?”
唐任咽了一口带酒味的口水。他看赵敛无比真诚的眼睛,那是比水还清哪,若是有谎,还能这样干净么?
他捂住胸口感慨:“二郎知道吗?我最害怕天上的月亮。月常有变,一如人心。月常可揣摩形状,人心却不能。”
赵敛却说:“人心是肉长的,多由情感纵。与其听旁人说什么,倒不如用自己的眼看,我以为人与人之间是能共情的,互相坦白,互相信任,又怎么会害怕人心呢?”
“是。”唐任勉强站直,再也无法怀疑这双诚挚热忱的眼。他对着赵敛再抱拳,“二郎放心我,我也放心二郎。步军司的事情有我,我怎么会让二郎难做!”
“我当然放心将军。将军喝了酒,路上要小心,我叫人送你回家。”说罢,赵敛呼唤阿福,“快找个人送将军回去。”
“不必送了!不必送了!”唐任是真的有些醉了,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要倒。
他回忆起赵敛的神情举止、语气态度。他想,若赵敛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就不当有任何顾虑。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又怎么会争权夺利,管他的闲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