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292)

作者:谢一淮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擦去赵仕谋脸上的血迹,问道,“恭权,我们是不是被先帝给骗了?原先我以为,先帝用吾不疑,我们君臣之间,是绝对信任、绝对忠诚。可现在我想,先帝对我们,也并非是全然信任。”

“我不知道。”赵仕谋如实说,“防范,也许不能没有。”

“我不懂,也不理解。”颜辅仁不停摇头,“君臣相疑,用、防,竟也可以同时进行。既防之,何用之?既用之,何防之?”

赵仕谋不知道说什么了。

颜辅仁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望了很久的天窗,还是决定不再说这件事。

“恭权,我和你认识有四十年了吧?”

“不知道,不止吧?我忘了。”

“我也忘了。”颜辅仁笑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好像是在兖州,那时候我是从京城里贬下来的官,而你一次都没去过京城。我们就在大街上,为了件什么事儿大吵一架。那会儿我骂你什么了?好像说,尔等武夫,真粗鲁无礼也。”

赵仕谋听了也笑:“我回你,文人墨客说话真是不一样,尔等某某,某某也,听不懂!”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了,笑得赵仕谋肚子上的血又开始流。

颜辅仁说:“那时候我同你说,若将相两和,必能造盛世。当年,我还未做宰相,你也未做太尉。现在将相和做到了,盛世也勉强有了一点儿样子。我想我仅有这些能耐,再远的路,我走不成了。盛世,非一代之功哪。”

“我不成了,我老了。要造盛世,须臾几十年如何造?或到了地下,还能为先帝造盛世。”

颜辅仁望着赵仕谋苦笑的眼,道:“那我希望,我们可以迟点儿见。”

“迟点见。”赵仕谋重复说,“我在地下等着你,你迟点儿再下来。我将一切路都铺好了,你只管放心做你的相公。”

“不做相公了,再也不想做了。”颜辅仁有些失望,“做相公有什么好,做相公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得到。荣华富贵,过眼云烟,人死了,连皮肉都带不走,何况这些金子呢。我做不回自己了,我忘记没做相公的那些日子了……恭权,其实我很想要你家阿敛过继给我做儿子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只是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骂我。”

“你想要阿敛?可以啊,怎么不可以呢。我跟你,不分彼此的。”

颜辅仁摆手:“把阿敛要过来做儿子,温娘会怪我的。就是可惜,我白想了一个好名字。”

赵仕谋问:“你想了什么好名字?”

顶上天色渐暗了,牢里的烛火也在摇头晃脑。

颜辅仁盯着羸弱的火光,说:“等你出去了,我再告诉你。”

谢承瑢的脚步声近了。

“我会救你出去的,恭权。”颜辅仁站起身来,“出去之后,你要把阿敛过继给我当儿子啊。”

赵仕谋望着颜辅仁背光的身影,隐隐觉得这是永别。

“再会了,恭权。”颜辅仁拱手作揖,“迟点儿见。”

赵仕谋完全动不了了,他只能睁着眼看颜辅仁。

狱卒进来催人了,颜辅仁再也留不住了。他三步一回头,隔着牢门一直看赵仕谋。

“迟点见。”

御史台狱又陷入死寂了。天窗投了一束光下来,恰好落在赵仕谋的身上。

“迟点见。”

*

颜辅仁回到家里,饭也没吃,茶也没喝,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字。

他写了一封札子,密密麻麻一千多字。写完了,署上自己的名,跟家里的小厮说:“连夜到宫门口守着,务必第一个送到官家手里。”

写完了札子,他端坐在案前,拿出他最爱的一支笔,沾了墨,写了四个大字:庄周梦蝶。

四周都没有人了,只有他,与墨、与笔、与书。

再没有什么是比与书墨为伴更好的事情了,他觉得心满意足。

“迟点儿再会吧,恭权。”

他拿出先前就准备好了的一段白绫,抛上横梁。

做宰相做了这么多年,梦中的人间没有建成,想要的东西没有实现,现在摆在他眼前的,是混乱的朝堂和冷血的官家。他太失望了,他对这个朝廷失望透顶。他还做宰相干什么呢?他孑然一身,从朝里出去,又还能做什么呢?

唯有一死,才能成全他的忠心,才能挽救恭权的命。

颜辅仁回顾着自己短暂的一生,从幼时读书,到少年进士,再到贬官兖州;从还朝拜相,到先帝托孤,再到如今。他没什么遗憾的,却又满是遗憾。他心中那片天地,到死都没能实现;他心中理想,一直被人以为是虚妄。

他叫颜辅仁,可这辈子都没能辅出仁士。他幻想着海晏河清,却被朝廷这潭浑水搅和得满身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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