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肮脏躯壳中的人鱼本能靠近,僵硬冰冷的五官看过来时,甚至能瞧出不满与责怪。伊塔洛斯几声轻笑。他该说什么?这与对方灵魂在时并无区别,该说果然是属于他的躯体吗。
如果支配者的灵魂能现身,恐怕他会很乐意瞧见这一幕——躯壳替意志动手,斩杀虚伪又恶劣的怪物。
亲爱的。
他唤了声。
夹杂着泡沫的血滴蓦地落到花瓣上,牵扯着传来一瞬疼而麻痒的刺感。
支配者的脸庞稳稳当当停在几寸的前方,冰凉水汽迎面扑来,他好像在极低温的冰块里待了太久,以至于自己的体温也一降再降。
躯壳会呼吸吗?似乎有水雾缭绕。他在这些躯壳里待了多久?冰霜在铁剑上凝结,将绚烂色彩模模糊糊遮掩。
世上会有两具一模一样的身体吗?伊塔洛斯凝望那双眼得出答案,至少在这个世界不会。
所以支配者从银泉,从那些废物游影中逃脱了。
那么他理应得到惩罚。
对视只在短短一个照面,黑发人鱼缓闭双目,拉耸脑袋吻上冰冷剑身,贯穿他心脏的利器迟迟没有动静。
伊塔洛斯侧首,手臂上举,将他抬高了些,细致地揣摩他脸上的神色。游影张牙舞爪厮杀涌上的人鱼,尖笑着隔绝出这片绝对的安全区域,直到人鱼分解,白色泡沫飘到天空,或坠到地面,伊塔洛斯才再次动身。
人鱼巢穴藏在深海,在此之前没有文献记载它的准确坐标,伊塔洛斯寻找到它不算容易,甚至说,他也需要花费一番力气。
从进入海水中起,人鱼似乎察觉到他的目的,于是他们不再将灵魂放置首要,而是拖延。
千百条人鱼在空旷而寂静的暗海中吟唱,他们搅动水体,然后暗流涌动,然后滔天巨浪。
任何一位经验老道的航行者难免在浪涛的拍打下迷失方向,任何一位畅游水体的潜海者也会失手在暗流中遗忘自我——四面八方都是翻涌的海水——深层的海水也被他们搅动得如此动荡。人鱼环绕,没有光源作为指引,没有路标作为依据,上下颠倒,左右横翻。不会有人能正确辨认方向,他就像飘荡在时间的空虚里的幽灵。
他动了吗?水体将他翻转了吗?伊塔洛斯某一刻这样询问自己,但他不该怀疑自身。
极寒的水液吸走了大部分温度,人类皮囊正变得僵硬不可控。寒意没有驱散他逐步加重的困倦,反而令他更为乏力疲软。
但他断言,距离他进入深海仅仅过了不到三分钟。
撑不了太久,难免的事。
时隐时现的重力隐晦而微弱地把他往某个方向牵引,伊塔洛斯短暂放任自己随波逐流。
伸手捂住颈侧的玫瑰,轻轻用手指摩挲花瓣。他又开了些,并且在动乱中没有掉下任何一片,非常顽强。在这期间,他的游影被人鱼和旋涡扯碎,他的力量发疯似的流入海水。
而后,风暴一分分停歇了。参杂入海水的力量被游影牵附,在出现时出现,人鱼便先后消散。
重归于静。
直到静谧中重新出现声音,在前方,在极远处,在深海中。
复生的人鱼朝他奔近,于是伊塔洛斯确认了人鱼巢穴的方位。
他动身前往。
那是个溶洞,在海底拥有唯一的光源,柔和,宁静且美好。珊瑚与贝类铺满岩石缝隙,无数鱼群逡巡,无数人鱼栖息。那长而曲折的隧道两旁放置着燃烧的明珠,洞顶漂浮着大小不一的鱼卵。
他一路杀进去,在水位下降后走出水面。
萤火虫在洞穴中飞舞,青苔与白色小花长满石堆与缓坡,岩石垒起的高耸壁障将此间围绕,只在顶端留出空缺,一月银光由此倾泻。浪潮撞击四周,在空荡宽大的空间中发出醇厚的回音。
伊塔洛斯环视四周后走向月光。那里生长着一棵生机盎然的巨树,藤蔓缠绕,鸟雀筑巢。在这之下,在树的根系之间,有一簇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火焰,孤零零被细长手骨虚虚握住。那手骨连接着一具快要溶于泥土的人鱼骨架。骨架往后的位置,有精心挑选的齐整石块,上面摆放着被水浸泡发烂的纸张。
伊塔洛斯取出花种,将人鱼的本源引导封存于其中。然后,他回到水岸边。
其实不太能看清底下究竟有什么东西,只是那些人鱼也该复生了,他进入他们重要的巢穴,夺取力量那几分钟却没任何前来打扰。伊塔洛斯并不认为人鱼会产生惧意这一丰富的情感,他站在原地又等了等,见还是没有人鱼出现便返回。
不会有人能目测某颗树周围的水道有多深,除非他拿命去试。也不会有闲人坐在水潭的巨石上看月亮,至少,此刻除了伊塔洛斯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