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身影回到常待的屋顶,顶空新月弯弯,一层云雾薄薄地遮挡,浅淡的银光似有若无。
十年以来,无数积聚在心中的孤寂与怨恨,在此刻忽然化作无趣。
央酒仰躺在硌人的碎瓦之上,眨眨黑眸,一丝茫然闪过。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从未映出过自己的身影。无论如何,人类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是吗?
在青年的世界里没有槐树妖。
哭不是因为他,害怕也不是。
甚至连两次被救以后抛弃他逃走这样的事实都不可能存在,全然属于妖的臆想。
心脏只是他送出的。
一厢情愿地。
树只有风来时吹动树叶,才能发出一点声响。深秋时节,枯黄的树叶簌簌下落。
央酒抚摸被祟气充满的左胸口,翻滚的祟气让这里出现酸痛,这感觉还在不断向其他地方蔓延。
好难受啊。
他想,或许该去沉睡。一觉之后多少个春秋变化,周围沧海桑田,心脏说不定又会长出来呢?
应该这样决定。
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在妨碍,槐树这次动作慢吞吞。那个晴朗的下午,央酒眯着眼在屋顶晒太阳。
他终于做好决定,今晚开始沉睡。
再睁开眼睛,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过去,面前会换一批更有趣的人类。
谁知这时,楼下瞎捣鼓的人类突然爬上他的专属地盘。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睛直视过来,清晰而明确地映着自己的身影。
“你是我家的门神吗?”
那是人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刹那间,央酒感受到浑身僵硬,一股极为陌生的感觉充斥着他的感官。他不懂那是什么,乌瞳怔怔。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旁边浩浩荡荡几十只鬼来应聘门神。
央酒压下唇角,脸色顿时黑了好几度。
之后青年来找过他几次,但难改本性,总是那样三心二意。
送来一只梨,却给别人买炸鸡玩具。
陪他做炸鸡,自己那么配合,却还私会别的妖怪。
说是专门给他买鸡翅饮料,心里却在打算……
“这种小年轻网上可多了,乡下哪比得上城里,什么都不方便。花点钱整点乐子而已,人家可不差钱。”
“打个赌怎么样,不等房子弄好,他肯定就受不了,拍拍屁股走人了!”
休息期间,一个泥瓦工一身脏污,踩着槐树大声吆喝,底下一群人哄笑不停。
还有人压着声音危言耸听:“你们收着点,听说他出生以后把家里人都克死了,邪着呢!”
他话音刚落,晴空一道雷声乍响。
红色的水泼到那人头顶,一只被捏扁的西瓜汽水瓶咣当落地。
树干上,央酒黑脸捏紧拳头。
什么能看鬼怪了!
什么特意帮他买吃的!
什么不会换门神!
其实只是无所谓罢了。对青年来说,门神是前面那只鬼可以,旁边的蠢鹿可以,之前来应聘的任何一只鬼都可以。
他对谁都好,他才是那个来去自由的人。
而央酒仍然只是一个……
没文化的槐树精气恼的思索许久,终于想到了一个词:过客。
可有可无的过客。
体内平静了好多天的祟气顷刻间掀翻老宅的天空,空中每一根洁白的发丝都被完全浸染、吞噬。
不可原谅!
这一次,绝对不可原谅!
*
沁凉的指尖抵在额心,接触的地方散发幽绿的光。宋疏从槐树妖的记忆中回神,怔怔与幽怨的乌瞳对视。
兴许是央酒记忆的刺激,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没见过的一幕。
五岁的孩童睡醒,睁开眼睛对上一条长着血盆大口的青蛇。
翠绿的蛇身上攥着一只大手,微风从后方的窗户吹来,视野中似乎漂浮几缕发丝,洁白如院子里槐树的花。
长大以后,每每遇见电视机里播放蛇的画面,宋疏都会捂住眼睛不看。
旁边的妈妈总是笑着调侃。
五岁离开家的车上,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他嘴里总在嘀咕:“蛇……花……”
“也不知道你是在怕蛇,还是想看花。”
记忆中模糊不堪的画面被补足,宋疏眨了眨眼睛,喉咙干涸,望着央酒发不出任何声音。
该说什么呢?
谢谢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
对不起,这些事情我真的不知情。
可以原谅我吗?
这些都太过苍白无力,如何能弥补孤坐在屋顶等待的岁月里,被寂寞侵蚀的痛苦呢?
回来以后,央酒独自站在门楼、背坐在树枝、躺在屋顶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的宋疏鼻尖微酸。
额头指尖已经撤回,青年坐在木椅上仍然保持着昂首的动作,
擅长哭泣的眼睛似乎又闪动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