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这个做什么?”
对方却连忙偏开脸去,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没什么,是我多嘴打听罢了。楼小姐莫要恼,我不问了。”
“你……”
“此地的风当真是大,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他抬手,抹了抹发红的眼角。不待她再问,翘首指向远处。
“您看,那片海子便是了。”
如鬼卒先前所说,那里就是忘川的尽头。
她从前只知,凡人阴寿尽时,要渡忘川,饮河水,再入轮回。其余的,她从不留心。凡人这等渺小的生物,哪配迦楼罗王多看一眼。
直到今日方知,原来魂魄不全者,还要来这样一个所在。
楚岚身上,究竟有过什么事?
她不知道。
她只撇下身边的男子,飞身上前。
所谓海子,实则是一片湖,并不很大,孤零零地躺在高崖下。崖上冰封落雪,寸草不生。
就像那些有所残缺,入不了轮回的魂魄一样,仿佛在天地间无处收容,无人记起。
四下里空无一人。
唯独湖边残雪上,坐了一个老妪,一身蓑衣,身旁却无钓竿鱼篓,就只静静坐着。
“你还是来了。”她道。
梵音凝眉看她。
“你是何人?”
“我啊,是这忘川上摇船的。”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前些年,凡间战乱不断,我每日里一船一船地送人,骨头都快摇散架了。近来凡间稍见安定,我好不容易得个空,在这里躲一会儿懒。怎么,不行?”
这人戴着斗笠,又将大半张脸,全埋进衣领里,只瞧不清面目。说话瓮声瓮气。
梵音多瞧了她两眼,冷哼一声。
“也是,你们的主帅娜佳,都去人间捡破烂了,没人管着,你想偷懒多久都行。”
老妪抖抖肩膀,一声不吭。
她垂眸望着水面。
湖面波平如镜,水色淡蓝,看着并不很浑浊,却影影绰绰的,即便以她的神目,也看不清其下景象。只有细碎的落雪,每一片融进水里,便泛起一阵微小的涟漪。
“那些魂魄在哪里?”她低声问。
“下面。”
“水下?”
“嗯哼。”
老妪闲闲翘起腿,却像立刻意识到不妥,重新正襟危坐。
“所谓凡人,三魂七魄,各在其位。假如有所缺损,必是活着时可怜透顶,为了不值得的人,吃尽了苦,尝尽了委屈,不但将命丢了,连个魂魄都凑不全。”
她不顾梵音越来越晦暗的脸色。
“横竖我们冥界,不管替人断案子、讨公道,只将他们浸在这忘川水中百年,待忘尽了爱恨恩怨,放下了前尘过往,才能囫囵将魂魄缝补起来,逐去投胎便是了。”
“还能投胎吗?”
“能,自然是能的。但你当是轻松的吗?”
对面袖着手,唏嘘有声。
“忘川水,销魂蚀骨,人若浸没在其中,每一日便如万蚁噬心之苦。如此待上一百年,该忘的是都忘得差不多了,但也与废人无异。这般勉强拼凑起来的魂魄,先天不足,再次托生为人时,不是生来痴傻,就是命短早夭。总之,苦不堪言。”
“那你磨蹭到现在才说!”
梵音陡然拔高了嗓音。
对面却只悠悠然看她一眼。
“怎么,活着时连一天的福都没享过,还差眼下这一时半刻的吗?”
她刚涌起来的怒气,又生吞回去。
只觉胸中锋芒如针,尖锐刻骨,茫茫然不知该向谁发作,最后只能全返回去,扎回自己的血肉里。
眼前又是楚岚在她咫尺开外,坠入深渊的那一幕。
那么单薄,那么没用的一个凡人。
火舌一卷,就荡然无踪了,连一片灰都没有让她握住。
唯独最后一刻,比之平日里乖顺听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终于有了一分不同的性子。
他说:“尊上,你别训我了,你也哄哄我啊。”
他短暂的一生里,也只有那一丁点小性子。
迦楼罗王喉头用力咽了一咽,只觉干涩生疼。
她没有理那老妪的揶揄,举步走进湖水。
她通身的金羽,有避水之效,哪怕身入汪洋,亦可连一片衣角、一缕发丝都不沾湿。
当初她与娜佳分海而战,便是如此。
然而她一步踏入,却忽地锁紧了眉头。
疼。
彻骨的疼。
湖水冰冷,不由分说地浸透她引以为傲的羽翼,她的每一寸肌肤。
那种疼痛,并非停留于肉身,低头看去,不见一丝伤口。它只狡猾地绕过了她的血肉,直驱骨髓深处,如钝刀拉扯,难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