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克不眠不休。
兵士们有时候休整一夜,闭眼前,主帅站在灿烂星河下,睁开眼,主帅还站在那里,迎着旭日东升,遥望归路。
高晴一开始庆幸严克的沉默——他真的很怕听自己兄弟吐苦水,因为他惯不会安慰人,万一斩钉截铁说是孙覃骗人,偏偏到后来事与愿违,那到时候他必然捶死自己。
后来,高晴害怕严克的沉默——他知道严克也怀疑自己料错,不眠不休是不想让自己泄掉一口气,可人没有情绪的发泄口会爆炸——他宁愿和严克吵一架、打一架,也不想他兄弟被一口气憋死。
无波无澜最可怕。
因为底下是一潭深渊。
严克此时就是这个恐怖的样子,三丈之内没人敢靠近。
遇上捻军之时,严克的马率先冲了出去。严克没有布盾阵,就像个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毫无战术可言地撞进列阵以待的捻军敌阵。高晴宁愿他是忘了布阵,也不愿是他故意不避敌军的火丸。前者是一时失策,后者则是存心找死!
捻军明显把最强的火力留在这最后一战,火丸密密麻麻砸过来,比大雨还密。高晴一边在后指挥盾兵挡住火丸,一边留意着严克的情况。
严克的剑从未像此刻这般快,把腔内的所有情绪扫出去,让心变得麻木,让记忆冰封,他就可以化身阎王,听敌人的血溅出来,听利刃夺去生命的声音,这一刻他的意志凌驾于一切生灵之上,他无所不能,无所不为,无所顾忌,爽快!爽快!杀人真是爽快!
高晴眼见着严克越陷越深,身后的披风都被火舌点燃。他将领军的责任交予副将,纵马飞出去。高晴翻身下马,将严克着火的披风撕下来,怒吼:“你冷静一下!你是帅,不能乱!”
严克浑身浴血,黑眸浑浊,如坠地狱,恍然不闻。
高晴锤他,“严止厌!你还不醒!你是要你的兄弟们跟着你都战死在这荒山野岭吗?”
严克的魂儿晃一下,身子僵直倒下去,天悬地倒,火光燎燎,光影如电,哀嚎遍野,他的头砸到地上,耳朵开始嗡鸣,所见开始模糊,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眼底陷入暗之前,严克看到高晴手持长戟,担忧地望着他。高晴高大的身影与另一个影子重合,天边同样落下日来,描着一条人形的光边,“严止厌!严止厌!”高晴的嗓音缥缈,一柄刀从他头顶劈下来。
那人也是持戟,为救他而露出破绽。
绝不能——
绝不能让犯过的错再重演!
春儿,哥来救你了。
严克低吼一声,爬起来,一下子冲向高晴,将藏在他身后的捻兵撞到地上,他忘了用剑,用拳头拼命砸捻兵的脸,锤得那人牙齿尽碎,血肉模糊,直到他没了气息,严克剧烈喘息着,茫然转头,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愣一下——不是……
其实,高晴的戟比严春使得更刚更快更稳,严克不必救高晴,高晴自己救能应付得过来。但正是在那刹那间的神性压过人性,令严克神台恢复清明。吾本凡人身,历绝境,不信鬼神,只信人。他的身后还有兄弟,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士。或许称不上英雄,但也绝不做懦夫,还没到放弃的时候——绝不能……
严克的剑指向前方,“哥,咱们一起破敌阵!”
高晴的长戟在阳光下粼粼发光,侧过身来,露出一个笑,朗声道:“好,家主,就等你这句话了!”
北境将士齐心,大破捻军。
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后,风吹黄沙,夕阳下露出一块旧石碑,是前人所留,上面的字大多残破,只依稀辨出最后几字——吾军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严克将捻军首领的头割下来,挂在马颈处,护着剩余的流民回到北境大营。他拎着敌寇血淋淋的头颅,走过北境十七万将士的列阵,快步走上插着严氏帅旗的点将台。
严克将人头扔在了地上,捻军之旗包裹着的人头滚出来,面目狰狞,血肉模糊,但台上所有人中唯有孙覃见了血肉疙瘩躲闪目光,其他人都盯着敌军人头陷入沉默。
严克拔剑,剑指人头,“孙侯爷,我回来了。”
孙覃皱眉,闪身躲在潘玉身后。
潘玉隔着万军,瞥见了被捻军掳去的家人。他的家人是被严克带回来的最后一批人,如果没有严克的坚持,他此生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这些日子,他内心的焦灼、不安、犹豫和怨恨瞬间消散如烟,他还有什么理由背叛君侯?潘玉将孙覃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