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克回到帅帐,见潘玉已经在帐中等候,刚想同他说话,却发现列甲的架子后面还站着孙覃。孙覃阴笑着盯着严克,摇头晃脑,扇子在严克肩上敲打三下,遮着嘴,油光水滑钻出了帅帐。
他们——在谈什么?
严克黑眸犹如点墨,雾霭沉沉,一边脱去几十斤的甲,一边问:“捻军的底细探得如何了?”
潘玉将一张纸放到了桌案上。
严克正把肩膀上的甲卸下来,“你先说,我再看,快!”
潘玉道:“捻军是扮作流民流窜到北境的。这一年来,中州各方势力角逐,战乱不停,天灾频发,流民越来越多。朝廷想让他们北迁,定州——已经去不了了,北境自然成了众多流民的归宿。”
严克闭上酸胀充血的眼睛,指揉弹跳不止的太阳穴,“数量、藏身之地。”
潘玉道:“还是老问题,捻军与流民难辨,这一次更为棘手,至少有一半的流民在他们手里,若是以他们为要挟,局势会很难看。”
严克咬牙,声调高昂:“数量!藏身之地!”
潘玉道:“流民有七八万之多。捻军探不到。他们最后被见到,是在北望塬深处的虎子口通道。”
严克经历了八日夜的奔波、两场恶战与定州城被围之危,疲乏、担忧、伤痛、自责与牵肠挂肚在这一瞬间爆发成对于手下将领无能的暴怒,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撕扯着灵魂里仅剩的理智,将快要将他压垮的压力通过言语一点点释放出去:“潘玉,你太令我失望了。”
潘玉这尊弥勒佛不笑的时候眼角与嘴角是向下耷拉着的,一张脸没有一丝情绪,脸颊的肉都松弛地挂下来,在胡子上方陷出两道深深的沟壑。他的肩膀下塌,双臂下垂,身上每一寸骨与肉都是松的垮的,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射出如霜的锐利目光,竟极为凶相,像极了怒目的金刚。
潘玉并不说话。
严克继续问:“我入北境大营之时,所有将领都聚在帐中议事。北边游散的鞑靼人没有来。你们又未察觉捻军接近。究竟有何事值得集结所有将领在孙覃面前议?”
潘玉睨严克,道:“孙覃想要将北境分军成四股军,两股继续戍守北境,令两股编入中州各兵道府。”
严克太阳穴弹一下,“李淮这小子变聪明了,知道从我军“忠义”之名下手,想要瓜分我北境兵权。”
潘玉道:“恕我直言,北境——还不是君侯你的。”
严克将甲衣与剑挂到架子上,坐进帅位,双臂支在案上,闭眼小憩,“我知道。他们不服我。少年时,老将军们把四公子当成是元京城里只会斗酒玩乐的纨绔。现如今,老将军把四公子当成是忤逆君父的乱臣贼子。”
潘玉盯着盔甲上不断滴下来的血珠,在地上积成血潭,可见刚才一战的惨烈,“你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决心、有这个心性把北境稳下来。只要——你懂得取舍。”
这次,换严克没有作声。
潘玉道:“我知你忧心定州城安危,但你真想要成事,真想要御宇天下,就必须二者择其一。在北境稳下来之前,君侯不能回定州城。就算城破了,人死了,都不能回去!失定州而得北境,你还有机会驱十七万雄兵去翻盘,若失北境而救定州,你就彻底败了!一方羸弱的小小诸侯国会在几年间被四周的虎狼所分食干净。”
如果一个人的话令人愤怒却又无法去反驳,那一定意味着这个人剔出了血淋淋的事实。这个事实无疑击在严克最深的痛点上。潘玉无情冷漠的分析而彻底激怒了他,但事实往往无力去抗争。
严克太阳穴跳得更厉害,喉咙里又泛起血腥味。
潘玉叹了口气,“君侯,你好好歇息吧。你太累了,累会让一个人的头脑变得异常迟钝。你现在说的话、做的决定未必就是你真心想要的。”
在潘玉离开前,严克开口:“你说捻军已入虎子口?去把路再探一探。我会亲自去把他们捉出来。北境越快静下来,我也能越快……”
“.....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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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严怀意冲着想要冲破城门的百姓喊。
有一些明显是鞑靼后裔的百姓红着脖子喊:“我们已经被围了大半个月了!我是山里的猎户,这么久不进山,打不来野,手里的铜板都花完了,家里的米、面、菜也都吃完了!饿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横竖是死,我就是要拼一次!”
“……”
百姓们七嘴八舌,各述各的理,想要一股脑往城外冲。守军将他们围住,百姓就像网兜里的鱼,向前顶,不断拱起一个圆球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