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轻轻吐出两个字:“虏疮”他把头凑过来,下巴贴着她的额头,将她抱得更紧些,“别怕。”
他身上很凉,她身上很烫,凉意一下子从他那儿钻到她身上,激得她打冷颤,抖索身子。他搂她搂得更紧了。
团团儿哑然道:“我不怕。”
四郎道:“睡吧,睡醒了,吃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团团儿说:“睡不着。”
四郎沉了一口气,把团团儿抱起来,两人一动,引来旁边卧着的人不满,那人嘴里嘟囔几句,翻过身子,继续睡。
四郎抱着团团儿在拥挤的大屋内走来走去,时常要跨过地上的人,他却将气力控制得很好,一点都不颠不晃。桌案边的书生抬起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微笑着让他们不要闹出声音来。
团团儿被四郎轻摇,睡意渐渐袭来。她软下身子,在半梦半醒间,问:“止厌,你说妻子死了,能好活是最好。所以,我若死了,你也会好好的吧?”
四郎轻声“嗯”一下。
团团儿轻骂一句:“真没良心啊。还不如那个药师郎,人坏,却懂得为妻殉情。”
“我不会殉情!”
四郎这一说话,惹来书生再次抬头,冲他摇手。
团团儿半睁开眼睛,“我知道的,你没有。”
四郎压低声音,“殉情只是一厢情愿。”他将团团儿往上颠一颠,再次抱稳了,才慢慢悠悠道,“人活着,才能在记忆里与逝去之人再次相遇。活着,意味着逝者永生。”
良久,团团儿吁一口气,“止厌,你相信人死能复生吗?你和我注定生生世世纠缠,谁也逃不掉。”
团团儿没有再说话,如坠入摇船中,被他轻轻摇晃,推向平静而安详的湖心,湖对面是她曾可望不可及的家乡——一个多美好的梦。
她在梦中喊:“止厌,我疼。”
四郎看着熟睡的她,黑眸凝着光,轻声说:“我知道。”
团团儿又醒了。
天也亮了,她张望四周,才发现大屋原来是一间破庙,白日里,大多数人还都瘫在地上。书生的桌案换成了一釜冒着白烟的汤药。患病之人排成一排,手里端着碗,等着书生用勺子把汤药舀进他们碗里。
破庙里都是人味、血味和痘疮破开的酸腐味。
他们中有一些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脸上拱起一颗颗赤红的痘子,像剥了皮的赤豆粽。他们双眼无神向上望,魂儿仿佛也不在躯壳里,令她团团儿想起那个被父母用门板抬着的人。
她是怎么得上虏疮的,她算是知道了。
四郎把她放下,靠在柱子上,手从她脖子根抽开,“我去给你拿药。”
团团儿没回应,待他一走,就用食指指腹一寸寸抹自己的脸,坑坑洼洼,高的像连山,低的像沟壑,那些痘疮还是软的,包着脓水,“噗”一声就戳开来,创口又辣又凉又疼。
然后,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昏天黑地,连梁上的猫都被惊得竖起尾巴,炸起毛,跳起脚,“呜呜呜呜”一个劲乱骂。
四郎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汤药撒了半碗,快步走过去,蹲下来,关切问:“李之寒,你怎么了?”
团团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瞪着他,想强收住眼泪,身子却一个劲抽,然后没忍住,眼一闭,心一横,哭得更大声,双手虚浮于两颊上,就是无处安放。
所有人都在看她哭。
她哭得又凶又急,嗓子因为生病而沙糯。所有人都在想,她大概怕死,怕病治不好了。生病之人的悲观情绪是会传染的,有些心软的妇人也开始悄悄抹眼泪,然后此起彼伏响起哭声,最后一个个都在哀嚎。
四郎吓得脸色苍白。
书生放下勺子,走过来,伸出手,“姑娘,别紧张。你是突然觉得难受?我给你把把脉。”
团团儿只管抽噎,字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不—要。”
四郎黑眸沉沉,“李之寒,你把手伸出来。”
团团儿打着嗝,眼泪都快流干了,“让我——死了算了!”
书生皱一下眉,然后坐到地上,发出了然的笑,“我知道了。你是怕痘疮留疤。我告诉你,只要细心擦药,好生休养,有一半的人不会留疤。”他转向四郎,“你娘子怕丑呐!我听她哭声比昨日声大,按时吃药,不会有什么事。”
四郎愣了一下。
团团儿眼睁睁看四郎唇微微向上一抿。
狗男人!
她毁容了,他还有心思笑!
但她顶着一张水晶赤豆粽的脸还是有点怂,只在心里暗暗骂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