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躺着的那一把,在挖掘时因为刨坟者的疏忽,被一锹捣断了。她“噹”的一下子崩裂,刺耳的悲伤。
硕德八剌在距离上都避暑行宫约三十里路的南坡店被弑杀后,坟就被刨了。
“沙哈德,狗日的!”一声爆喝让他浑身一凛,从恍惚出神中痛苦的醒来。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以至于因过度疲劳而时有陷入幻觉当中。
在他的幻视里,他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
“沙哈德!叫你呢!你这贱种!给你爷我爬过来!”对方又在吼了,声音里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情绪。
“爬啊,给爷爷们爬!”一群声音跟着那个粗暴的主音者,大伙儿一起起哄。要被铁链栓住的囚徒表演狗的姿态给他们看。
他又累又渴,喉咙里火烧似的难受,张开嘴却发不出半分声音,嘴唇开裂如干涸的大地。可是囚牢里除了粪桶中还有点尿,什么其他的液体都没有。
“嗨,你这阳痿奴巴林·伯颜认的假孙子!”对方又开始了讥讽,这回他们展示了一样东西:“你瞧瞧这是什么?”
一把刀鞘残旧的舍施尔腰刀被人拎着下垂的虎尾式刀柄,如一个同他一样孤独可耻的囚徒一样被人戏谑嘲笑着。簪花鎏金的刀柄上系着一枚已经蒙上脏污晕黄并缺了一角的双鱼玉佩,下垂的丝穗早已朽烂不见了踪影。刀鞘上原本的金丝簪花已被尘土锈蚀大部分脱落,但一颗菱形的祖母绿石仍然固执的坚守自己的位置。
那枚祖母绿如被泪水濡湿的眼睛一样,在死亡、疾病与肮脏充斥的黑牢里,带着忧伤与悲悯,以一种亲人的姿态,注视着被囚禁的他。
他浑身战栗,尽管力气已然耗尽,但仍然奋力支撑起身体,企图扑向那把熟悉的刀。但随即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那是祖父的刀,他怎能不认得呢?他知道,祖父的坟墓已经被逆贼们掘开,这把刀能出现在这里,就是证明。
戏弄他的人看着缩瑟在烂草上呈一团并下意识里身体抽搐的他,厌恶的耸了耸肩。
“死了没有?”一个人开了牢门,进来朝着昏厥者身体上踹了几脚。
“要真死了可能还麻烦着呢。”另外一个说。
“放心,还没死呢。”他的伙伴回道:“看,还喘气儿呢。保准没死。铁失你说咱们拿这家伙怎么办?是按照对札剌亦儿家的拜住那样一刀劈了完事呢,还是留下他一条狗命?”
“先留着。”被称铁失的那人冷冷的对应:“现在还不是宰他的时候。再说他也逃不了。”
“嘿,也对。”铁失的伙伴们都应和着说:“咱们有钦察卫、阿术卫在手中。札剌亦儿部的旭迈杰在晋王那里回不来。拜住已经被咱解决掉了。这小子自己一个人大老远的从白只剌山那边跑回来身边没带多少近人,他带过来的那几个人还都已经被咱们宰了。所以,现在应当很安全,没有什么变数。”
“所以,先留着他。”铁失再次重复:“等晋王的人马到了再说。”
我与国同休戚,今有难,可避乎?
其实相嘉失礼现在是后悔了的。
如果不是他不顾劝阻去往南坡店,他就不会被囚达一年之久。
如果不是他不顾劝阻去往南坡店,追随他一同由白只剌山昼夜不停快马赶到事发之地的几名近侍怯薛就不会被灭口斩杀。
如果不是他不顾劝阻去往南坡店,祖父巴林·伯颜在大都郊野的坟冢也不会被谋逆弑君的叛乱者剜坟掘墓。
他甚至还没彻底弄清楚都谁死了,都谁还活着,这一切就如洪水一样的咆哮着向他扑来,并吞噬了他。
尽管他与他的祖父巴林·伯颜并无任何真实的血缘关系,尽管他是他祖父在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之后才认作孙子的,尽管他知道自己真实的祖父是养祖父的情人汪古部的月尔鲁,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卑下的吉尔吉斯屯田军户,这个军户的故乡在叶尼赛河的源头。
但尽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都还没忘记也根本不会忘记。
但是他现在已经是巴林·相嘉失礼了,他是巴林·伯颜的长子长孙。他的名字已被记在了蒙古巴林部的谱牒之上。从此后他就是巴林部的男人了。他还继承了他的巴林部祖父至他父亲的世袭身份,他是皇室的“奄出忽必”。
这意味着他是属于皇室的,他不能逃避。别人可以为生命而苟存,他不能。
正如他的祖父与父亲的不能。
他明白,即使是祖父与父亲,他们也会做与他相同的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奔赴弑君者聚集的南坡店。哪怕那里有千万把屠杀的刀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