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潜略翻了翻手上的《太平广记鬼卷》,笑道:“正好我没看完鬼卷,这书一会儿我拿到我屋里去看。”又用手揉了揉膝盖,道:“确实住不惯,临州冬日有些湿冷,夜里尤甚,骨头疼痛难耐。”
膝盖遇到湿冷天气就疼,这是常年在外奔波落下的毛病,断断续续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就落了病根。
在盛都时还好,这临州多雨,现下又是冬夜,屋子里阴冷阴冷的,得置炭火盆在屋子里烤一烤,逼走屋内的水汽和冷气,他才能回屋睡觉,要不然他晚上得疼醒。
赵泠看向他的双腿,问道:“腿还行吧?”
赵潜轻笑,开玩笑地问道:“你问的是哪条腿儿?”
“左腿和右腿。”赵泠睨了他一眼,道:“毕竟剩下那条腿儿我不问也知道,不大行的。”
“你啊……”赵潜轻轻一笑,拂过他的戏谑,凑近他,小声问道:“你在阿筱面前也这样满嘴荤话?就不怕她生气?”
赵泠低下头抿了抿唇,眉间微蹙,道:“她听不懂。”
医书里的东西艰涩难懂,用词却又很直白清楚,所以,像这些隐晦的话,她根本不知晓是何意。
“对了,我看了你给她的考课评定,为何这么是下等啊?她这个临州通判不至于做得那么差吧?”赵潜放下书,顿了顿,问道:“难道你不希望她回盛都为官?”
盛都的官场,波云诡谲,暗潮涌动,真的不是一个好去处。
赵泠的目光一直落在书上,说道:“她回不回盛都,做不做京官,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我没有资格去希望或是不希望。”
赵潜不解:“那你这是为什么?”
赵泠没抬头,淡淡道:“我和她有过约定。”
“什么约定?”
“临州有一个地方,叫百麻镇,一年前我就和她约定过,她只要去,年末考课评定就是上上等。”
“然后呢?”
“她没去,一直都没去。”赵泠放下书,给手边的书灯添了一柄新烛,罩上灯罩。
“临州百麻镇这个案子我也听说了。”赵潜想了想,叹一声,道:“但这种事,也不只是会在临州百麻镇发生,越是闭塞的地方,越是有可能发生。”
“她知道。”赵泠望向窗外,道:“但是她看到了。”窗外的雨落入他眼底,沾上点点湿意。
那天,百麻镇上空蒙着一层厚厚的阴云,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丧事做准备。
吴之筱眼神空洞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的脚边,是被草席卷起三个女孩,草席是血红血红的,深深浸染到泥土里,泥土也全都变得暗红了。
赵泠上前,就站在她旁边,听她哭不出来的声,看她流不出来的泪。
出家人能为女孩超度,道士能为女孩做法事,一个临州通判,一个临州知州,对三个女孩的死,却什么也做不了,连替死去的她们惩罚恶人都做不到,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破官,不当也罢。
赵潜问他:“难不成以后她都不去那地方了?该做的事也不做了?”
“她说她会去的。”赵泠想了想,又说道:“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去年她命人在百麻镇不远的地方建了一处育婴堂。”
“育婴堂?”赵潜皱眉,然后恍悟道:“像百麻镇这种地方,必定会有溺女婴的恶习,她这么做,想必是为了百麻镇那些可能会溺死的女婴吧。”
“她还在育婴堂旁建了一个私塾,请了教书先生教导稚童读书习字。”
“这样的愚氓自是需要教化的,从小教化,今后的民风也会变好。”赵潜看了看赵泠,道:“如此看来,她除了不去那地方,该为那地方做的她都做了,尽到了一个守令的责任。”拍拍他的肩,道:“赵知州,能遇到吴通判这样的同僚,是你莫大的荣幸啊!”
赵泠拍掉他的手,说道:“那三个女孩头七的时候,她请了几个道士到百麻镇里装神弄鬼,活活吓死了百麻镇上的几个人,后来,她逢年过节就请道士到百麻镇去,装作女孩的冤魂去索命,几次下来,百麻镇人心惶惶……”
也因为请道士装神弄鬼的价格越来越高,她把五座道观的道士都骂了一个遍,骂完还得请……
赵潜疑惑,道:“她都做了这么多事了,心中对那些人的怒火也该消了吧?为什么还是不愿往那镇上去呢?”
赵泠道:“她不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怒火才去做这些事的。”
赵潜越发不懂了,头疼得很,索性也就不想了,书盖在膝盖上,往茵席上随意一躺,与赵泠商量道:“正月里,找个机会去她府上吃顿饭吧。”
“大过年的去她府里吃饭?”赵泠睨他一眼,道:“府里是没饭给你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