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吴通判你应该很清楚,临州不是什么世外桃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之地。”
“诚然,临州的百麻镇它荒谬、愚昧、无知、自大,不堪且罪恶,你可以厌弃,但不能逃避,身为临州守令,你要面对的,不只是那些眼底有光的良善的人们,还有那些眼底茫茫的丑恶的人们。”
“百麻镇,你应该去一趟的……”
赵泠最后说道。
“我会的。”吴之筱停下来,转过身来看着他,唇角漫过一丝丝冷意,道:“只是不是现在。”在赵泠微显惑然的神情中,她大步往前走,扬起手来,道:“赵知州,其实五座道观的牛鼻子老道我都骂过了!”
赵泠摇头不语。
吴之筱看过很律书,翻阅过许多卷宗刑案,上面的文字简明,案子千奇百怪,有残忍血腥的,有扑朔迷离的,有吊诡悬疑的,她从未觉得有什么可怖之处。
“杀人者,斩。”
当时她只当这是一句律令中简简单单的话,和朝食吃什么一样普通平常,毫无可探究之处,每次都是草草扫过一眼。
那日,是吴之筱来临州第一天,从盛都到临州,水路一个月,车马行五日。
路过西城外的百麻镇时,她正在车上小憩,眯了一会儿,猝然间就被女孩凄厉的叫声惊醒。
而且不只是一个女孩。
她下了马车,解了拴马绳,一跃上马,循着惨叫声的方向,快马奔至百麻镇。
百麻镇那日天高云阔,大雁南归。
当地几百上千的民众围聚在一高台前,高呼着“杀死她们!”
高台上五大三粗的屠夫手里举着长长的尖刀,刀尖对准绑在高台上的三个女孩。
“住手!”
有人远远地厉声喝止,是吴之筱。
或许是那些人的呼喊声太大,或许是那些人耳聋心盲,或许是那些人根本不在意。
她的怒喝,所有人都充耳不闻。
光天化日之下,屠夫手上握着尖刀,杀猪宰牛一般,熟练地一下下刺入那三个女孩的小腹,肩胛、小腿……
每刺入一下,那三个女孩便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厉叫声,皮肉骨血都被深深扎入,痛不欲生……
而高台下的所有人,竟然也像是看着屠夫屠宰牲口一样,毫不在意那三个女孩是活生生的人这个事实,目露精光,看一场热闹一般,充满猎奇和期待。
期待女孩们更惨烈的叫声,期待屠夫更狠厉的刺入。
吴之筱终于听清了那群人的呼喊声,那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地狱千万厉鬼的声音。
毛骨悚然,阴森可怖,朗朗乾坤下,鬼披着人皮,来到人间,残害无辜。
她想要冲破人群,却被他们所有人拦住,推着,搡着,拽着,说什么这是他们小镇的事,不容外人插手……
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血染高台,看着三个女孩鲜活的生命,从她眼里一点一点的消失,冷冰冰得像是从未活过。
她的耳边嗡嗡嗡巨响,回荡着那三个女孩无助凄厉的叫声。
那群人的眼睛像是一条条死鱼,麻木,冰冷,看向吴之筱时,竟还带着一丝嘲讽。
好像是在说:你来了又能如何?她们还是死了。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律令上轻飘飘“杀人”二字,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三个女孩身边,看着被包裹在草席中女孩,只能蹲下来,抱着膝盖,却流不下一滴眼泪。
连呜咽声她都发不出来。
三个女孩被这些人处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们想要逃。
她们被人贩子拐来百麻镇做几个光棍的媳妇,在百麻镇的每一天,她们都试图想要逃出去,但都没能成功。
百麻镇有小路十三大道两条,却唯独没有她们的生路。
她们一旦走到街上,这些镇上的人们都会自发的替那几个老光棍盯着她们,她们若妄图走出小镇,所有看到人都会上前阻拦,把她们绑回去。
百麻镇里所有的人,都是锁住她们的枷锁,是她们死亡的牢笼。
三个女孩也曾想要过跳河、服毒、自杀,却全都被镇上的人用惨无人道的方法阻止了,恐吓,威胁,棍棒鞭打,让她们老实听话。
她们,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小镇上渡过恶心的余生。
直到她们忍无可忍,对那几个老光棍下了手——老光棍没死,她们却被架上了私刑台。
之后,赵泠按照律法,处死了那几个老光棍和三个主谋两个从犯以及动手的屠夫,百麻镇里正失职,流三千里。
然而……然而……
那些人呢?
百麻镇在籍六百三十七户,一户均五人,那天高台前围着足足上千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