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连忙摇头道:“爷爷,这是哪里的话,总爱这样乱想。”又问:“我看见太医院的蒋院使来了,他说怎么样?”
尹奉哼了一声,慢悠悠地道:“他们开出来的方子,有没有用,我心里岂不明白。我也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宫里做事的,混到我这个岁数,也很够了。”又看着他笑道:“你都收了干儿子了,你说日子过得多快。”
方维叹了口气,低声道:“爷爷,我……”
尹奉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指着窗前摆的一张大榻说道:“芳儿,扶着我起来坐坐吧,今日的太阳是好的。”
方维搀着他坐了起来,刚要扶着他下地,他却使不上力气,险些倒在地上。方维见状,便弯腰下去,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只觉得怀里的老人轻的像一团棉花似的,身上带了些淡淡的腥臭味道。
方维将他轻轻放在大榻上,给他身后垫了个绣花靠枕,又将锦被给他周身盖住。外面的阳光透过花窗照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虚影。
尹奉眯着眼睛,静静躺了一会儿。方维坐在榻边。
尹奉慢慢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开口道:“芳儿,你今天过来,是来查问我的吗?”
方维心中一震,竟是无法回答,低着头沉吟了半晌,忽然抬头问道:“爷爷,我今日过来,原有一件公事和一件私事。可是我想先问私事,您能实话告诉我吗?”
尹奉神色很平静地说道:“你问。”
方维问道:“我干爹临死前,您去见过他是吗?”
尹奉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看着方维,良久才回过神来,慢慢说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方维道:“前任锦衣卫指挥使,是个精细的人。那天晚上您去了锦衣卫大狱,他虽然在官面上没有记录,却将这件事记在了他的日记里。后来他去世了,这些日记就收进了北镇抚司。”
尹奉默默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方维又道:“爷爷,我知道您不愿意说,可是我一个人等了这么十几年,就想知道我干爹死前有什么交代。您告诉我好不好?”
过了很久,尹奉才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是浑浊的,可是声音还是很清楚。
“那天晚上,我去了锦衣卫狱。进了牢房,看见他躺在那里,浑身紫胀着,眼眶已经塌下去了,我心里就知道,他不行了。
他看见我来了,就勉强睁开眼睛,问我:“芳儿,他怎么样?”
我说:“芳儿还活着,被送到安宁堂去了。”
他便摇了摇头,拉着我的手,又说道:“干爹,芳儿还小,您找个人告诉他,我还活着,带着他一起去孝陵司香去。他能挺过来的。”
我摸着他的身上,他整个人都是滚烫的,我心里难过极了,冯时却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我不成了,俭儿心思活络,也有成算,安排给大哥照管着,我能放心。可是芳儿,他是有些牛性的,我本想送他进内书堂,可这样一来,宫里是呆不下去了,求干爹给安排个地方,送出宫去,送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他说完这话,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我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说我答应了。他说完了这些,就说不出话了,只是闭上眼睛,嗓子里头格格地响。一会儿工夫,他就在我怀里没了气息。”
尹奉说完了,两行眼泪便从干涸的眼睛里慢慢流了下来。方维泪流满面,不住地用衣袖去擦。
过了一会,他收了眼泪,定了定神,望着尹奉轻声道:“爷爷,我还是有些事不明白。若是我想错了,便是忤逆不孝的大罪。我情愿我想错了,可是我还是想问个清楚。”
尹奉愕然道:“你问。”
方维又问:“我干爹冯时,是您最心爱的儿子吗?”
尹奉叹了口气:“当然。”
方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爷爷,你为什么不给他一条活路,为什么要杀了他?”
尹奉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的两只眼睛原是半睁半闭的,此刻忽然射出寒光来。他抬起手来指着方维道:“你……你怎么这样……大逆不道,究竟是……”
方维站了起来,将身子挺得很直。他手捏着衣角,咬着牙说下去:“爷爷,没有人指使我。那天行刑的场景,每一天都在我眼里心里过着。我还记得,到了最后,其实我干爹没有打够五十,就叫停了。我也是,只挨了四十来下。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干爹素日里壮健得很,我身体原不是很好,年纪又小,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若是我早些站出来,我干爹是不是就能活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