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站起身来,陈镇便走到一旁。这佛堂是纸窗木榻,一应器物十分朴素,不见丝毫富贵气息。
陈镇在木榻上坐了,又指着榻的另一侧,“方维,你也坐。”
方维低头道:“小人不敢。”见侧面有个杌子,便告了坐。
陈镇提起了茶水吊子。方维见到了,连忙起身道:“我来。”他将茶水倒在杯子里一看,却只是白水。他便双手将茶杯递上去。
陈镇上下打量着他,低声道:“方维,你可信佛?”
方维点头道:“小人是奉佛弟子。”
陈真慢慢喝了两口水,微笑道:“我如今年纪大了,便总想找个人来说说话。在司礼监,自然是不行的。在家里头,这府里老老少少都倚仗着我,也难免顾忌的很。见你有些悟性,我倒是有心,跟你闲话些家常。”
方维低头道:“小人荣幸之至。”
陈镇笑道:“我喜欢年轻的人,更喜欢小孩子,活泼泼的有生气。看你的年纪,二十多岁?”
方维恭顺地答道:“小人已经二十八岁了。”
陈镇闲闲地问道:“可在宫中有菜户娘子,或是在外头娶一门亲事?”
方维回答:“回老祖宗的话,还没有。”
陈镇道:“你在司礼监做到从五品,样貌人才在我看来都算是好的。二十八岁,年纪也很大了,怎么没人替你操持?”
方维愣了一下,随即低头微笑道:“小人……在神宫监做的久了,也已经习惯了,平日里读书写字,抄一抄经文,觉得十分逍遥自在,并不想成家。”
陈镇点了点头,又喝了口水,转头打量了他一下,开口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入宫时,是在浣衣局佥书张化名下的是吧。”
方维叹了口气:“是的。只可惜我义父仙去的早,癸未年春天,他患了痢疾,拖了一个月,便不治了。享年还不到四十岁。”
陈镇看了看他,又把眼光落在观音像上,默默不语。过了一阵,他缓缓起身,在香炉里插了三柱香,又合十再拜。
方维也站了起来。
陈镇的言语很慢:“癸未年,那是十八年前。这个年份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是我的一个旧人。我老了,近几年的事,有时候转头就忘了。这十八年前的事,反而像是在眼前一样,越来越清楚了。”
他背着手,望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眼中却是一片虚空。“他也是在癸未年去世的,跟你义父去世是在同一年。”
他走到方维面前,淡淡地道:“当年的御马监太监冯时,你可认识?”
方维低头道:“癸未年,那年我只有十岁。冯太监的名字,我在宫里听人说起过的。听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后来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在御前挨了一顿板子,便被打死了。”
陈真面色很平静,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去世那年,他二十九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他是这五十年来,宫里内府十二监里头最年轻的掌印太监。”
陈镇又坐回榻上,喝了两口水,微笑道:“我在宫中三四十年了,再也没有看过那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仔细算起来,若是他能活着,也该四十七岁了。我有时候也在想,他若是老了,会是什么样呢?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他好像就停在年轻的时候了,还是那么挥洒自如、风姿超然,不像我这样垂垂老矣,齿摇发脱,不知道能挣命到何时了。”
方维笑道:“老祖宗哪里话。您这正是年富力强、精神健旺的时候,宫里的大小事务,还指望您多多吩咐指点呢。”
陈镇看了看他,笑了一声:“我看得却明白。宫里人走人留都是寻常。早晚有一天,我们都是要退下去的,你们慢慢上来,一代接一代,是很自然的事。”
方维立即跪了下去,低声道:“老祖宗说这样的话,是我罪该万死。想是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老祖宗忧心了。”
陈镇冲他抬了抬手,笑道:“还没说什么,怎么你就着急了。你先起来。”
方维垂首道:“小人不敢起来。”
陈镇道:“我原是让你来说说闲话的。你若是这样,我只不敢说了。”
方维便起身,又坐在杌子上。
陈镇人不高,腰背却挺的很直,即使在榻上,也有种凛然的气势。“这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冯时,是我的五弟。我们当时都是已经退了的老祖宗名下的。他八九岁时,就成了我的兄弟了。我头一次见他,也觉得天底下怎么能有那么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孩。入宫的人,都是选过几道的,相貌本就不能差了。可是他在小中官里头也是最出挑的,格外的俊。人机灵就不用说了,读书也厉害,偏偏又喜欢弄些马上的功夫。能文能武,众人见了,无有不爱的。我们兄弟五个,义父最喜欢的就是他,天天把他挂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