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听完一个版本,周扶光就会走到井边,俯身往里看。
镇龙井外表和寻常的井并无不同——摇水的车轱辘上卷着粗麻绳,井深,不大规则的圆,底下是一汪光粼粼的井水。唯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镇龙井的井壁上,钉着一把生锈的铁剑。
那把剑也不知道在上面钉了多久,绣得泛红,边缘青苔和井壁上的青苔完全长在了一起。
按照村子里的说法,那把剑就是圣人专门留在那里,用来镇压蛟龙用的剑。
周扶光单手扶着轱辘,问:“就没有人去把它取下来看看?”
老人继续摇扇子,回答:“这是吃水的井,谁吃饱了撑的爬进去拿一把破铜烂铁啊?”
忽的,他摇扇子的动作停住,狐疑看向周扶光:“你不会半夜爬进去偷那把剑吧?”
周扶光:“没有,我就看看。”
老人满脸不信任,又道:“你离井口远点,掉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镇龙井底下通着断青河,以前有小孩掉下去,呼救都来不及,一下子就被卷走了。”
看出老人不信,周扶光耸了耸肩,站起身远离井口。
井边有树,极老的一颗榕树,根系发达如蛛网,拱出地面,盘绕着井口青石绕成一圈。树干部分从中间分开,足有五人合抱那样粗壮,从裂开的部分里面,又长出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幼苗。
有几个小孩子就坐在横生出去的树干上,嘀嘀咕咕商量着要攀上高处去掏鸟窝。
日头渐高,远处一排排民居房屋顶慢慢冒起炊烟。
周扶光估算着时间,快到中午饭点了——她跟摇扇子的李老头道别,转身脚步轻快往斜坡下走。
年轻人脚程也快,不过三两步便走出了老榕树郁郁葱葱的阴影,走进太阳光底下。
下了斜坡,往左拐,进入鸡笼巷。
鸡笼巷是个直头直尾的长巷子,两边多住户,都是瓦片房泥巴墙,木条子编出篱笆圈出地,里面养鸡——养鸡不能总圈着,偶尔也要放出去,东家放完西家放,过路上一天到晚走来走去的鸡就没有停过。
鸡多了,满地难免鸡屎。
周扶光垂着眼皮,专挑没鸡屎的地方踩,走路,但姿态像跳,轻快的,一格一格的过去。旁边院子里有妇人探头看了她几眼,目光探究。
等周扶光走过去,她们立刻走出院门,与邻居聚集,交头接耳。
一个人说:“你看她那娇气样,皮肤又白花花的,准是个大小姐。”
另一个人说:“可是大小姐来我们村子里干什么呢?”
“往年夏天,不也有很多大人物来我们村子里嘛?找那个什么——被镇压的真龙。”
“那也没见过这样的外乡人呀,她连个仆人都没有。”
……
往年夏天,镇龙村也会来许多外乡人。
他们有着村里人所能想象的,最高程度的尊贵与矜持。但村里人很少有机会直接接触到这些人——他们一般都带着很多仆人,而且会直接住进县令那间三进三出,还有三层赏月小阁楼的漂亮大宅院里。
期间他们那些穿着得体的仆人会天天去看镇龙井,进卧龙山,去断青河边转悠。
一直待到七月中旬,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空手离开。
没有人知道那群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的大人物们是来干什么的,也没有渠道去了解他们的身份。
他们只能按照镇龙村那些虚无缥缈的古老传说,揣测那些大人物是专门来找那条被圣人镇压的‘真龙’。
鸡笼巷的一条路没办法走到尾,走过三分之二,就会遇到从东往西截断了整个鸡笼巷的断青河。
河面架有一座石拱桥,用以连接两岸。
断青河名义上是河,但到这里,其实河水已经变得很浅。若是一个身量略高的少年淌水下去,河水顶多淹过膝盖。
但水流颇急,底下又有厚密的浓绿色水草,所以从桥上往下看,便会让人生出这河水很深的错觉。
周扶光走到桥中间,伸出右手扶着桥栏,低头往河底看去——太阳光明晃晃照着她的右手,那是只骨节修长又漂亮的手,只是不太符合大部分人对常规大小姐‘纤纤玉手’的幻想。
那显然是一只有力量感的手,曲起手指时手背上会有青筋凸起,但皮肤却极白,白得几乎能反光,教人不敢多看。
除去白外,还有一点很惹眼的,便是她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原本尾指的部分,却空空落落,只有纱布缠绕。白色纱布缠过手掌,没入衣袖。
身体虽然不疲惫,但心灵上备受折磨。
喝完凉茶,杯子落回桌面,周扶光拿着杯子的手很用力,有点不高兴的表情。
陈先生体贴的问:“你又跑去找那条被镇压的蛟了?都和你说了那只是传说故事,这里的老人以讹传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