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这下是真的笑不出来了。酒壶也不转了,耷拉在手上。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陆青好几眼,愣是把后者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脸悚然地问:“怎、怎么了?”
“有个忙,可能要陆大人帮我一下。”楚晋道,“祭祀之后,我要去见一个人。你跟我一起。”
陆青:“?”
他瞪大眼睛,还想要问个清楚,却见楚晋突然站了起来,方才的情绪一扫而空,转头望向了江面:“闲谈就到此为止,祭祀马上要开始了。”
他这转变太快,几乎顷刻就从刚刚谈问情爱的摄政王变为了不近人情的摄政王,陆青没反应过来:“祭祀?现在?”
画舫已经行到了两山之间,山势耸峻,水道逼仄,深秋乌沉天色中,寒风阵阵。船上桅杆已经摇摇欲坠,火星四溅,烧得焦黑的木板不时落入江中,溅起水花四散。
楚晋抬眸,望向漆黑前路:“地方到了。”
陆青几乎已经感受到脚下船体的颤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散开。他望着冰冷深黑的江水,忍不住退了一步:“船马上就要散架了,摄政王,还是快些走吧!”
“命都要没了!”他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祭祀……下次再办就好了!”
见楚晋仍是不为所动,陆青急火攻心,在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想要把疯了的摄政王拉下船去。
他手还没碰到楚晋的袖子,就听见那人开口,没有缘由地问了一句:“陆大人,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什么哪儿?这是秋江!”
陆青火急火燎地答了一句,然后就一把拽住了楚晋的衣袖。楚晋倒真的任他抓着,目光无波无澜地扫了一眼陆青的手,神色颇有些晦暗不明。
“这个地方,叫息山峡。”他轻声道,“是旧秦八千将士的埋骨之地。”
陆青怔怔地望着他冷漠的眉眼,不自觉松开了手。
木材被火焰烧焦的噼啪声不断响起,陆青喃喃道:“息山峡?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
楚晋道:“你不记得,世人都不记得。”
这是一场没有载入史册的战役,因为这场胜仗是一群被旧秦放弃的残兵打下来的。
残兵,是在征战中落下残疾的士兵,失去了上阵杀敌的价值,也成为了一国的负担,于是就被当作了可以随意被安排去送死的炮灰——这样的人,不够光彩,也不能见光。
可当年,他偏偏就被他们救下,与这样一群人成为了朋友。看着他们反抗,看着他们妥协,直到最后,看着他们送死。
无人记得八千将士,无人记得大秦忠魂,无人记得江底枯骨。
只有他记得。
全盛时的代国也无法攻破的燕陵十二峰,护佑这片土地千百年不受侵犯的十二峰,燕陵君臣信誓旦旦、自认万无一失的天堑防线。
——是这籍籍无名的八千人攻破的。
那一日秋江水如枫红,燕陵的箭矢如流星,密密麻麻,射穿血肉。一人倒下,便又有无数人挡上来,残缺的、破败的身体,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他潜入冰冷彻骨的江水中,不停地游,不停地向前。
无数箭矢刺入水中,从身边擦过,箭镞勾下血肉,牵出条条血线,宛如凌迟苦痛,他没有停。
同伴的尸体跌入水中,面目全非,空荡荡的眼眶无声凝望着他,他没有停。
游到对岸,为了避开敌人的耳目,陷于泥泞沼泽一点点爬行时,伤口被污泥刺激得生疼,他没有停。
不敢回头,不敢停下。
一旦停下,这八千条命,就白白没了。
他必须爬过这座息山峡,爬进胥方城,赶在任何人之前,杀了燕陵的守将。
他答应过了,要带这八千人回家。
……
一祭天地玄黄,二祭山河无恙,三祭黎民百姓,四祭将士枯骨。
烈烈燃烧的画舫终于将要分崩离析,镶着金丝珠玉的门窗摇摇欲坠,随风飘扬的大秦旗帜血红如火,呼啸着坠入江底,入水的瞬间,火焰被浇熄,发出腾腾巨响,似数年前八千将士赴死前最后的咆哮。
“等得不耐烦了吧。”
楚晋将手中的酒缓缓倒入江水中,低声道:“……大秦的船,来接你们回家了。”
天地沉沉,江水汤汤,他一个人,来祭这不被世人所记得的八千忠魂。
陆青忍不住上前一步,望着摄政王安静至极的侧影,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曾经想问,你不顾世人反对,背上骂名,也要选在秋江祭祀,是为什么?
如今却想问,做世间唯一记得这八千条亡魂的人,背负这些痛苦的记忆活着,会不会累?
无数问题,却在看见他唇角一线寂寥笑意时,悄无声息地消散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