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洗手。”他说。
等进了屋,把残疾的小叔子安置好,绿腰端了盆水过来,掀起床单,盆子放在炕沿,“快点洗完,正好冷敷,我之前听别人说过,刚受伤过后冷敷会好得快些。”
“嗯。”他顺从点头。
绿腰起身,将洗手的水倒掉,换上新打上来的井水,秋天的井水寒凉侵骨,她就这么放洗脸巾进去,指尖一刺,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我来吧。”
他忽然把手放进水里,强硬地握住帕巾一角,恰好覆住她的指尖,然后将她的掌心按进盆底,隔着棉布与她十指纠缠,绿腰急忙丢开,将手从水里拔出,慌乱之间,水溅到床单上,顿时一片湿痕,严霁楼神色平静,仿佛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慢条斯理地自己将帕子在水里湃了三四遍,然后拧干。
他浅浅地向前一够,发现并不容易,于是看向绿腰,求救道:“嫂嫂帮我。”
她靠近他,他总是戒备,躲闪,她不帮他,他却撒娇卖乖,露出孩子气的神态,她几乎感受到一种天真的恶意,说不清道不明,就像猫逮住老鼠,不为了吃,或者是说,不急于吃,所以意态从容,放走又逮回来,按住却不下口,而她甚至没有发火的契机,也没有任何愤怒的理由。
很不幸,她就是那只老鼠。
她老实憨直的丈夫,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一个弟弟?
她有一瞬间,几乎想要将他丢出去,叫他自生自灭,可是他帮过自己多次,恩将仇报叫她不安,她又想,难道他也学那等轻薄子弟,想着近水楼台的好事?想起他曾经簪入肩头的决绝和一贯的清高,她几乎是立刻就否认了这个可能。
她记得在三姑奶奶葬礼上,她和一众小媳妇坐在一起看戏,他连分糖都是不偏不倚,给她的一颗不多,一颗不少,甚至不如她大方和坦荡,还不要说他曾和他的好兄弟周礼说过的那些话。
“道义所在,无关风月。”
但愿如此。
——她只但愿最近的异常是自己多心。
绿腰无法,帮他解下木夹板,那小腿看起来倒不怎样肿,只有脚踝有些青紫,想来歇上个几天也就能复原,去参加乡试应该还来得及,用不了她照顾几天,她这样想着,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把湃干的冰毛巾敷上去,他倒没什么反应。
片刻,绿腰又找来棉布,“再敷一条吧,这样好得快。”
这回倒是没有意外,他坐得端端正正,任由她为自己操劳。
看着她坐在自己身旁,微倾着身子,纤长的双手在水里浣洗,那双手如同灵蛇一样灵巧,只是指节处浮起一点茧,大约是长期做绣活留下的毛病,灯下,她的脸被照得唇红齿白,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不自觉地双手撑住褥子,将身子向前倾,直到闻见她头发上的皂角混合着桂花油的香气。
“小叔叔是怎么伤的呢?”绿腰抬头,因为过于专注,而没有发现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
“意外。”他淡淡说,盯着她的瞳孔,里面有一汪烛火,还有他的脸。
听他的意思,这便是不肯细说了,罢了,她也不多问。
帮他把夹板绑上,绿腰便端着水下去,两人同坐在灯下,一个在椅子上绣唐卡像,一个靠着枕头看书。
绿腰手里捉着最小号的绣针,最近用眼太多,她一到晚上就眼花得厉害,今天要正绣到关键处,针却总是纫不上去,她长长地叹息一声。
听见小叔不大自然地轻咳两声,她抬头看他,他伸出手,清了清嗓子,说:“我来吧。”
绿腰将信将疑地把针递给他。
他是个读书人,她不相信他还会做针线活。
严霁楼将那水红的线头轻轻在口里一抿,然后送到鼻尖,微微眯起眼睛,灵巧地引红线穿过针孔。
“嫂嫂给。”
绿腰心跳得厉害,她只但愿他并未注意到那根红线的线头,已经在她口里含过数遍。
她飞快地接过绣针,然后侧身,留给他一道躲避的剪影。
严霁楼看着她碎发覆盖的侧脸,唇角勾起一弯削薄的弧度。
原来寡嫂的味道是这样的。
就知道她说谎了,才不是陈年的生虫糖,那糖她定也吃了,很甜。
时辰一分一秒地过去。
“叔叔身上还有伤,就早些睡吧。”绿腰终于忍不住起身,向严霁楼说道。
这一夜,她总觉得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可是每当她抬头,炕上那人又总是一本正经地看自己的书,周身萦绕着清冷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