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已经很多年没有叫出过口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去跟老管家通知一声,就打算回去了。
结果半路遇上严霁楼,他正在庭前拿把剪刀剪花枝,身上穿着月白色纱衫,这本是本地士人的常见休闲服,只是因为他身材格外高大,穿在身上便有些奇怪,精壮的肌底若隐若现,显得倒不如绯色官袍顺眼,又或许是她从前见惯了他一副清瘦少年的样子,现在看故人忽然变得陌生,一时不适应,想到这里,绿腰特地移开眼睛。
严霁楼头也不抬,“今天早上怎么没见你过来。”
一朵肥硕艳丽的花头应声而落,滚在绿腰面前。
“我去花园了。”恐怕力度不够,绿腰又补充一句,“该干的活都干完了。”
“管家说你睡着了。”
严霁楼提着剪子走到她面前,银色的剪刀刃缘,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我干完才睡的。”绿腰看着那个不断靠近的影子,忍不住解释道。
“那也不行,行有行规,家有家法。”
“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不,用不着,提督府不缺那点钱,你帮我把这些花都剪了就成。”
严霁楼说着把剪刀递给绿腰,握缘向她,尖头那面朝向自己。
他的目光灼灼,绿腰便低下头,专心看明明是递给她,她要从他手上拿,没想到却这么费劲。
他低头似笑非笑,“看来你还没睡醒。”
然后慷慨地用一只戴满金玉戒指的手,执起她的手腕,绿腰被那戒指冷硬的边缘有些膈到,忍不住缩手,严霁楼郑重地将剪刀交接给她,并嘱咐:“拿稳。”
看着庭前这方盛放的山茶和月季的花池,绿腰不由得疑心,真要将它们全都剪除吗?
看出她的疑问,“没错,剪你的,我这个养花人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严霁楼坐在檐下的摇椅上,将翻页的书夹在指间,一面悠闲地摇晃,一面说道。
绿腰捏紧手里的银剪,上面的铭文“罗麻子”,她认得,这是当地有名的做针剪刀具的老店,听说许多绣娘都用他家的套针,她连花梗剪下一朵白山茶,顺势滚落在竹篮里——她不忍心叫这么好的花儿都掉落在泥里,收集起来或许还能做香露。
过了良久,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我听说,越是对物,譬如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之类爱惜的人,越是容易对人薄情,沈娘子也觉得是这样吗?”
绿腰头也不回,头顶的烈日叫她有些晕,手臂上的小筐已经半满,全是肥硕娇艳的花盘,她提起来振了振,将里面的花朵都摇均匀,“没有道理的话,对人可以演,对物就不可以吗,本来不管是人和物,都是为自己所用,只要开心,怎么样都好,譬如大人剪这花,从中寻得喜悦,我拾它们,是为了拿它们做香牟利,并无高低区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沈娘子要是有孩子,不用送去上学了,自己便抵得上许多良师。”
绿腰手里的动作一停,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大人谬赞,我并无子嗣福德。”
花圃里的鲜花都剪得差不多,绿腰将最后一篮运上台阶,只见上面檐下,已经摆了十几堆粉粉绿绿的花筐。
太阳底下晒得久了,加上早上起得过早,又没吃东西,这会儿猛然一直腰,上台阶时眼前一阵眩晕,只好扶着旁边大红的梁柱。
这时她听见后面传来声音,“你袜子上的带没系。”
绿腰低头看,原来是上面丝带散着,怪不得刚才上台阶差点摔跤,正要弯下腰去,严霁楼远远地走过来,已经蹲下去了,“还是我来吧。”
他的动作很灵巧,很快就将红绳绾成结,不过,只绾了一只左脚的。
他这时候抬头,因为下蹲的身姿,仰起脸的样子和许多年前一样,和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合,“我帮你,你应当叫我一声小叔叔,不是吗?”
绿腰伸手轻轻在他的头顶乌木簪上碰了一下,“大人晒糊涂了。”
严霁楼眯了眯眼,直起身,“好。”
绿腰很快转入前方的松林之中,一只脚腕上的红色系带随着走动飘拂。
第84章
谢家书墅举行了考试, 青轩考得很好,严霁楼甚至觉得,他比当年的自己更有天资。
除了偶尔在他的课上走神。
这些日子以来, 他也发现,这孩子总是心事很重的样子,看着他,经常让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先生,沈青轩在桌子上乱刻!”有个谢家的小孩,穿着红锦袍,站起来告状, 样子十分神气, 严霁楼记得, 他是是谢家的嫡子, 年龄比在场的许多孩子都大几岁,很得谢府重视, 据说四岁就开蒙了, 现在已经在学《四书》,在青轩来之前, 是这群孩子里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