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真的要嫁人。
这是谁做的决定?
是族长他们逼的,还是她自己答应的?
一盏油灯,窗纸上映出寡嫂半边侧影,小小的一张脸,被大红色喜字窗花遮得严严实实。
她此刻会在想什么。
严霁楼在自己房中枯坐到半夜,四更天,外面雨越来越大,天际暗沉,仿佛一切都要陷落,连同这三间小屋,都要陷进地里去。
衣服从里到外,都湿得不成样子,就那么冷冰冰地拔在身上。
他一路上策马奔驰,到现在回来,就没有换过衣裳。
屋顶没有漏水,本来是好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隐约有些失望。
第一次住进她和哥哥的那间房,就是因为柴房漏水,马棚塌陷。
他一直记得那间屋子里面弥散的香气,苦涩沉郁,像是某种佛香。
她看他的眼神,防备,躲闪,又带着好奇和柔软,可惜那时候他太愚蠢,太自负,太不知天高地厚。
最可惜的是,严霁楼抬眼看看屋顶,他将它补得太牢靠了。
现在去借宿,她还会留他吗?
前段时间,她明明答应自己住过去的,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他有些想不明白,直到油灯将尽,黑暗兜头将他罩住。
趁着那束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他起身,忽然听见足底一阵铃响。
对了,那是之前过节时候买的一对红绳,给她的那一个,不知道她再带没带,他自己的倒是紧紧缚在脚踝上,连去科场都没往下摘。
外面雨点越来越大,简直像箭一样,力透瓦顶,每一声都劈进他的头顶,震耳欲聋,浑身的血液奔涌,让他觉得身体很多地方在隐隐作痛,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在这世间,人命都可以倏忽之间消逝,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他把哥哥两个字放在心中很多年,嘴上也叫了很多年,现在不想叫了,不行吗?
凭什么不是他?
信是他写的,法子是他教的,人却不是他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终于推开那扇柴扉。
穿过雨幕,走上台阶,轻轻敲响她的房门。
“嫂嫂。”
等了很久,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你不要嫁人了好不好?”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求她。
还是没有应答。
房子里面烛影摇晃,却仿佛空无一人。
檐下一直在滴雨,院里面的水积得像湖泊,蒿草和黄泥在其中涌动。
严霁楼脱力一般,缓缓走向泥泞之中,大雨将他冲刷得如同鬼魅。
他觉得自己发烧了,头痛欲裂,缩着身子半蹲在她门前,口齿不清地卖惨,“嫂嫂,我怕打雷,你开门让我躲一躲好吗?”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传来声音,“这一招,你哥哥之前已经用过了。”
隔着一扇门,她的声音不起波澜,不带半分感情,比第一次相见还要陌生。
她轻笑道:“小叔叔忘了,现在是十月,怎么会有雷声呢?”
怎么会啊?严霁楼想,他为什么听到满天都是雷霆震怒,像是要将人斩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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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迎雨花娘娘的轿子来时,严霁楼紧闭房门,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他枯坐了一夜,一夜未阖眼,直到听见外面的喜乐。
唢呐声声,胡弦伴奏,百鸟清啼,来迎凤舞。
按照仪式,新娘出嫁是要梳头的,即使二嫁依然如此。
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大约是九叔婆在给她梳吧。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五梳和順翁娌;六梳福临家地;
七梳吉逢祸避;八梳一本万利;
九梳佳肴百味;十梳百无禁忌!”①
起轿了,随着歌声和唢呐声逐渐远去,他感到什么东西逐渐在他体内流失。
“一扛扛起,有田有地;
二扛上肩,添子添孙;
三扛上路,买屋买铺。”②
想着曲子中的画面,他心里一阵翻涌。
这样的好生活,就要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严霁楼终于忍不住爬上屋后的高岗,他要看看,寡嫂选中的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她要去的将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这辈子记住,下辈子也要认出。
那顶挽着红绸的小轿,沿着泥泞的小路,一直出了村口。
他睁着一双幽黑的眼睛,试图看清她走过的每一寸路。
这回歌声已经很远了,他还是不肯回家,直到看见小轿进了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