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沐以幂篱遮挡面容,控制着行止的一切,何处歇马,何处息宿,何处有地下暗河可补食水,皆是了如指掌。
同时他坚韧的耐力超乎想像,凌苍每每在深夜还能见他观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明日行走的方向。
在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
当终于到达西夜国前最后一个小镇时,饶是一路冷定如神的云沐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这座小镇四通八达,被来往的客商视为行脚休憩处,繁华而热闹,见惯了各地客商的店伙眼力十足,恭敬的将他们迎入上房。
但是只有一间上房。
这是云沐的吩咐,凌苍不知道用意,但默然照办。
放好行礼,他除去了蒙面的布巾,洗掉了一路风尘。
等他再回到房间时,云沐又已是往常的模样,白衣如雪,黑发如漆,眼瞳仿佛还带着浴后的湿气,乍看上去像个小书童,全无半点威势。
云沐抬头瞥见同样沐浴过后的凌苍,似乎微愣了一下,随即撇开垂眼打量街市。
从二楼的窗口望下去,肤色各类的异族人不时往来,小贩们在黄昏的余晖中扯着嗓门吆喊,试图争取最后的顾客。
“凌苍。”
“怎么?”
云沐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仔细看那个人。”
一阵喧嚷冲乱了街市,凌苍顺着手指的方向凝神望去,一个身材高大的西域人蛮横的撕打摊主,粗蛮的拳头在瘦弱的对手脸上冲撞,鲜血从摊主的鼻腔唇角溢出,他仍不放松,甚至出言威胁围观劝解的路人。
最终,他似乎褫夺了满意的金钱,扔下昏迷的对手扬长而去,背后是摊主儿女的哭声震天。
“看清楚了?”云沐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水:“卯时以前,我要看见他的脑袋。”
凌苍蓦然回首,明知不该问仍不禁脱口:“为什么。”
“你是影卫,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质问我?”云沐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眼,皮笑肉不笑:“不过是个以暴力夺人钱财的恶霸,杀了又怎样,去吧。”
凌苍没再说什么,出了门。
云沐握着杯子的手骤然用力,杯子化为齑粉,他唤来下人收拾,自己则回到榻上闭目养神。
半个时辰后,云沐猝然睁开眼,一抹影子从窗口掠入。
一颗血污的头颅在桌上滚动了几下,停住。
暴凸的双眼仿佛在怒瞪,像是难以置信自己身首异处,正是稍早时凶恶致极的当街殴人者。
凌苍冷冷的看着云沐,未及合拢的窗棂隐隐透出一线天光。
“把东西清理掉,桌子擦干净,你可以休息了。”云沐连打坐的姿势都不曾动一下,又合上了双眼:“那张床归你,还可以睡两个时辰。”
凌苍僵立当场,闷到胸口发痛。
良久,又拎起头出去找了地方丢下,回来拧布拭净桌面,洗去血腥。
血腥可以洗干净,可他坐在床边,怎么也洗净不了心里的罪恶感,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店伙敲门,送来热腾腾的茶汤早餐。
云沐离坐而起,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
他吃饭的样子非常文雅,一举一动都规矩有度,即便是比起江南的世家子弟也毫不逊色,出尘的气质甚至犹有过之,根本看不出是个杀手。
可是凌苍没有忘,昨日云沐随口便令他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
即使那个人恃强横行,并非善类。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眨眼。
“那人名唤巴合提亚,以强行剥绞地头税为生,伤人无数血债累累,百姓奈之无何,为地方一霸。”
云沐平静的开口,以丝巾拭唇。
“有妻妾数名,儿女尚幼,更有七十岁的老母在堂,由他奉养,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赌好酒家无余财,一死家道败落,其母老年丧子,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云沐望向凌苍渐渐燃起怒意的眼,继续道出:“其妻妾本就不合,必然于数年内改嫁,儿女丧父幼失怙恃,就算运气好能长大成人,也难免终身困厄,如此种种,都是因为你杀了他。”
云沐仿若事不关已的下了结语?
凌苍霍然起身,怒道:“那是……”
“是我让你杀的,”云沐打断他,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杀人者是你。”
凌苍握紧手心,指甲刺进血肉,额角跳了跳,险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头,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觉到杀气,云沐点点放过头颅的木桌:“你忘了?”
凌苍狠狠瞪着他,怒极的眸子几欲喷火。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云沐十指交按,淡然的看着他。
“……为什么!”寂静许久,凌苍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