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生育过两子,方才见长公主起身便觉出一丝异样。
眼下与之并肩同行,观她步态徐缓,跨距短窄,提步登阶时偶或以手掩腹。
立时心下一沉。
河东民风淳素,她倒未有设想过长公主腹中子不是她亲孙子这一层。
只在心里连连暗叹门风不端,长子不过离家几年便染了坏性儿,怎就学会了这般轻薄授受的做派。
又骂裴矩多嘴!
儿子大喜他偏要阴暗揣疑,这下可教他说中了,行儿可不就是惹了风流祸,且还惹的是皇家女。
公主曾有孝勇美名传遍周朝,又是天子亲妹,地位尊崇。
眼下柳氏最怕便是,这风流债恐怕都不是近前惹的,或可溯至四年前,连行儿如今的官职都不是正经考学来的。
她莫名联想到那等凭好颜色出入权贵幕府,以身鬻爵的无知郎君。
一时心下大痛。
柳氏心神俱乱,思绪发散万端。可转念一想自家门庭、再想长子英姿,又暗骂自己向前的揣疑太过荒唐。
她心如蚁噬,强撑心力同长公主周旋。
那边厢裴矩父子三人亦不便久留主殿,遂一行人去了驸马居处。
此等正经场合向来没裴无咎的事,他姿态闲散,稍稍落后几步。
裴二郎生与兄长貌似,性格却天差地别,一双剑眉下的桃花眼更是风流多情。
他不过随父兄行至半途,心下便意识到了什么,桃花眼瞅向兄长,欲笑不笑。
及至半晌后,裴无咎抬颈望向颐山房三字匾额,言语间大赞名家墨宝,苍劲古朴。
姿态浮夸得简直令众人汗颜。
可到了话末,图穷匕见,此刻方才显出裴二郎对兄长的浓浓恶意:“阿兄,此地倒是离主殿如隔万里云山呐。”
正是偏僻非常。
裴无咎轻挑了眉笑觑着兄长。
这地界儿可比冷宫娘娘还要冷啊。
他欲要继续上前调笑几句,却被兄长扔过眼刀,下一刻又被裴矩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
裴无咎险险自门前收回右脚,咧唇一笑,倒是满不在乎。
府上长史宋定极有眼色,周到地上前邀小公子至园中赏景。
房内。
裴矩自然留心到这对小儿女住处相隔迢远,但小辈之间的事,他不便多言。
何况眼下他有更紧要的事要问长子。
“你仕宦上京,如今可是有了什么变故?”
他问的是裴时行所求的家主书令。
以长公主之尊位,其实不必裴氏出手相护;倘若当真有此必要,那也是皇家内部的情葛,他一介臣子难以获知。
裴矩真正想探知的是,长子为何于近前诸事上如此急躁。
父子二人目光相接,裴矩眉头蹙紧。
被父亲毫不委婉地一语刺中,裴时行也只淡淡一笑,反问道:“父亲约莫也听到些风声了罢。”
徐汝贤近来频频入诏,刑部与御史台也开始有所动作。
朝廷明面无波,但暗底下的声流已渐渐清晰。
裴矩目色倏然严肃:“是你主导?”
他于片刻沉默间想通了关节,复问:“有几成把握?”
“若成,功不在当世;若败,身毁名裂,挫骨扬灰。”
窗棂紧合,酷暑燥气被阻隔在外;书房之中,年轻男人的声线愈发清冽。
裴矩有些震怒,目色复杂地凝视长子。
这个儿子已然长成,比父辈年轻,亦远比父辈出色。
却也更加地壮志踌躇,有青霜利剑之胆,冰纯刚正之魄。
他满心怒气如潮褪去,忽而释然。
“如今英主兴道,时逢盛世,尔等年轻人有图谋励新之壮志,于国民,于社稷,皆是福祉。”
裴矩顿了顿,神色渐渐凝肃:“只一点,你背后尚有家族,日后还有妻儿,无论走到哪一步,你都需要将这些人纳入考虑。”
裴时行不答,墨眉之下一双眼神思锐利,不闪不避地凝视父亲。
裴矩知晓儿子在等什么。
他凝神片刻,终于松口给出答复:“殿下同我儿缔姻为婚,便是我裴氏儿媳,你求的庇护,我会安排好。”
“老夫乃是尔父,于私情、于我裴矩个人的意志,我会支持我的儿子;但若有一日,功业颓唐,你被推出来成了天下罪人——”
身肩一姓荣辱重任的家主以锐利视线审视过长子的每一寸表情:“那我只会以裴氏家主的身份,尽力为家族谋划。”
“必要时,即便是你,我亦会舍弃。”
父子话尽于此,裴时行笑意安然,以士人之礼向裴矩深深揖下一拜。
河东裴氏作为大周士族领袖,支脉繁盛,门中世代嗣裔将“德业相继”四字刻入血脉。
裴时行亦是自幼受族中教养,言传身行,自然懂得家族荣耀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