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将拂至辛盈袖琼鼻处的一缕碎发顺回耳后,轻轻颔首:“袖袖,的确如此,我欲要……”
辛盈袖看出了长公主美目中盈满的歉疚,轻轻摇了头:
“殿下,臣无事。臣候在此处,只是想劳你带一句话给谢娘娘。”
她垂眸片刻,复又笑开:“你就说,她的命是我花费数月,独自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方才救回来的。”
“所以,”辛盈袖又现出些从前灵动顽皮的神态,“让她好好活下去。”
两个女子的手紧紧握在一处,她们分明是懂彼此的。
犹记七夕时,她们三人一道登花楼,拜明月,调笑挽手。彼时情挚,亦难以料想到如今日一般的局面。
只是这个世道,她们身为女子,曾生出一段缘分在一同拥抱取暖。若当真论来,究竟是谁的罪过更大呢?
辛盈袖说完这句话便就此而去。
女子的背影依旧纤柔,可脚下迈出的每一步却又是坚定有力的。
长公主自身后眺去,依稀记得仲夏时节的某一日,辛盈袖顶着毒辣的日头候在宫门外,而后亲手为她递上两张方子,那时的她也曾如此刻一般,遥遥目送着辛盈袖的背影远去。
不改的柔弱,不改的坚定,不改的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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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阁的确有冷面玄甲的兵士层层把守,皇帝亲自将妹妹送至阁门,而后背身静候。
容她二人有一刻的交流。
谢韫产子两月,从前雪白的面色竟在这一日日的囚.禁中渐渐红润起来。
她是戴罪之身,甚至是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
长公主见到她时,谢韫正端直地跪坐在书案前,手上字随笔动,正在抄写着什么。
她簪发尽解,粗衣素裳,只用一根布帛系住发尾,周身气质清冷。
在这幽幽宫阁中,仿佛是故纸堆中生出的魂灵,已一个人静默地等候了千百年。
听得来人蛩音,专心伏案的谢韫一瞬紧张,却在下一瞬意识到,这般轻柔的步调,并不是习武十数载的皇帝能有的。
果然,是元承晚来见她了。
“拜见晋阳长公主。”谢韫目中蕴了浮光,并不多言,只恭敬地投体伏拜。
“谢氏,”
长公主并未受下这一礼,她惯常称她一声皇嫂,今时今日,却要在心头刻意提醒过自己,人物尽改。
元承晚要亲口地问一问她:“万寿宴上对我下药,意欲设计我的人,是你?”
谢韫阖眸,也阖住满腔愧痛:“是我。”
“为何?”
“为何?”她轻轻叹了一气,第一次对着一个人剖白内心,“我自幼体弱,怀喜两次都无法保住腹中子,那时并没有盈袖,我已然是无子之相。”
“我一早便在心头震恐,怕皇帝总有一日会选新人入宫。
“无子的女人在后宫又该如何生存呢?”
且还是个受着皇帝当下的宠爱,被他高高架起向世人宣告过的唯一挚爱。
“所以我想为自己寻些倚仗。纵有一日人老珠黄,我也可以安稳终老,不必莫名身死在冷宫之中。”
真要论来,崔慎同她才是真正的表兄妹,谢韫曾亲眼见着她那个地位卑微的姨母是怎样得了主君一时宠爱,又在之后被弃如敝履。
甚至身殒朱门之中。
而后又是崔夫人对她的鄙薄与训斥。
谢韫素来对她感恩又亲近,将她视作母亲一般的存在,却在那一刻的体无完肤里,意识到自己的卑贱。
她本就无父无母,亦不能将姨母视作母亲。
而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她如今也记不清了。
可人的下滑又需要多少理由呢,谢韫不必为自己的罪过开脱,她的种种过往,一言以蔽之便是识人不清,同崔慎狼狈为奸罢了。
她的确可以在此刻对着元承晚坦诚自己午夜梦回的惶惑无依,茫然无措。
也可以为她的罪名镶上一个光鲜些的名头——她是为了替崔慎的生母,自己的姨母报仇,这才愿意与崔慎联手。
唯独在算计元承晚这件事上,她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
故而她只是沉默下来。
元承晚心头也是沉重,她将目光移向殿外,今日这般晴好的天气,或许并不适合聊令人伤怀苦痛的旧事。
二女沉默许久,长公主终于起身,长吐一气:
“谢韫,你的确欠了我,也欠了袖袖。她让我转告给你一句话,你的命是她救回来的。”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元承晚的衣裙轻动,擦过殿门。
在背光之处,谢韫终于忍不住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