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面的江每年夏天都会涨水,很宽阔,水牛窝在里面,水鸭也睡在上面。”
她站在明堂前,神情很模糊:“七岁时,我在屋前随手种下葡萄藤,那藤就顺着屋子长,每年长出来的葡萄都特别甜。十七岁那年我和家里决裂,离开了这里,葡萄藤就断了。”
这片土地上没有其他生命的痕迹,只有这株葡萄藤孤独地生长着。它似乎在守护着什么,或者在等待着什么。
但终究没等来种下它的姑娘。
张玲,整个西山村最漂亮的姑娘。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动可爱,梳着油亮又乌黑的粗麻花辫,穿着小裙子,行走在西江边。
在众多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中,她是独生女。在别的姑娘都要照顾弟弟,割猪草编麻绳的时候,她背着书包,徒步走上七公里,去镇子上的学校读书。
有时候阿爸会送她,有时候阿妈会站在山坳坳上看她,朝她挥挥手,“玲儿,你自己走啊,天马上就亮了。”
走着走着,天就会亮,她坐在位置上,大声地跟读课文。
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耀眼。
千不该万不该在镇子上遇见了王富。
十六岁的少女没经历过这种甜言蜜语,二十三岁的王富别的不会,油嘴滑舌的调调学了个十成十。
她被王富搂在怀里亲了两口,又被带去宾馆睡觉,赤,裸着拥抱在一起,就觉得王富是她的天是她的未来了。
为此和父母大吵,书也不读了,饭也不吃了,一心一意就要嫁人。
然后考试频频失利,没考上几个分数,成绩差得没眼看。父母不懂她这是怎么了,脾气粗暴的父亲拿着棍子用力打她的腿,妈妈只在旁边哭,不知道该怎么劝一向听话乖巧的女儿。
好坏都说尽了,她还是不听。
他们压着她继续读书,可张玲想不明白,她第一次被打得那么惨,心里害怕极了。
觉得他们都是恶毒的老巫婆,只想追寻自己的爱情。
真是昏了头,脑子都是猪吃了,只想着嫁人生子。
那个时候王富带着她跑了。
在那个私奔的夜晚,她望着夜空,心下空空的。
前路晦涩,她看不懂。
那半生的坎坷和苦难煎熬,都从这个夜晚开始。
怀了孕,嫁了人。然后就剩下鸡飞狗跳的生活。
被荷尔蒙蒙蔽的双眼,在婚后逐渐清醒,但为时晚矣。
王富赌博抽烟喝大酒、在家打她打孩子,却料定她不会离婚。
她能去哪里呢?
张玲那个时候想回家了,她想离婚想回家了。
她受尽欺负,只想回家抱着阿爸阿妈痛哭。
可是逃跑前挨得棍子打在身上,太痛了。
心下却只剩下胆怯和害怕,不知道父母有没有原谅自己,所以总是迟疑,总是惶恐。
直到见秋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醒悟过来,和王富开始互殴互打,谁也不服谁,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
时光磨平了她的棱角和锐光,她决计收拾自己,买上鸡鸭,带着见秋回家。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有个胖娃娃。
她都已经做好被父母骂的准备,就算他们拿棍子大的扁担打自己也没关系,反正他们做父母的,不就是要一直原谅子女吗?
可是啊,一步慢,步步慢。
一步错,步步错。
路过镇子的时候,她遇到了从前的老师。
老师一脸失望地看向她,问她这么些年为什么不回来。她支支吾吾不敢说话,涨红着脸,无从开口。
老师深深叹了口气,说她父母去世前留下不少信在学校,旋即拿出了一沓厚厚的信给她。
张玲傻傻盯着老师,问什么叫“去世前”?老师只说让她回去。
丢下孩子和鸡鸭,她一路狂奔回到村子里,那村子啊,和记忆中的一样,房子也是一样的破旧。
雾霭飘荡,西江潺潺流淌,父母的墓就在山上。
那是村民们帮忙挖的土包,就在山上的大树下。
她一寸寸找过去,只找到两块简陋的木牌,上面写着她父母的名字。
在她私奔后,父母就日夜思念她。一次次满怀期待去镇子上找她,又一次次失望回来。
因为深沉的哀愁和思念,两人都病了。父亲懊悔,不该打她,在劳作时倒在了地里,犯了脑梗,在床上躺了两年。
母亲每日照顾父亲,几乎哭瞎了眼睛,在父亲离世的第二年,也倒下了,再没醒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