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在时恐怕算的,待圣人百年之后呢?
这问题能动摇礼法的根本,遥想十几年前,朝堂上为圣人登基激烈辩论过的腐儒,死的死,退的退,大是清净了几年,倘若这回为武承嗣的身后事闹起来,就要令圣人烦恼了。
李仙蕙也做同样感想,不过往细里说这些无解之事,就是故意吓唬小孩,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梁王妃,就听她苦笑着开口招呼。
“琴熏来,咱们……先去换身衣裳吧,天气热了,瞧你还穿着织金的。”
武家诸人早有兔死狐悲之感,只觉春寒料峭,拂面冰冷,赶紧呼着气跟梁王妃鱼贯而出,张峨眉走在最后,经过瑟瑟时顿住脚步。
“郡主,”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也有些发颤,“我想去魏王府看看。”
瑟瑟意外,重把她上下打量。
从前张易之想把张峨眉嫁给武崇训,不过是历朝历代,外戚与宗室联姻的老套路,她假模假样吃醋,乃是烦闷武崇训给人空子钻,倒不曾迁怒张峨眉。
如今张易之已经摆明车马与李家联手,梁王府也踩了一只脚进来,张峨眉便当功成身退,为什么要跳出来呢?
她便哂笑了声,“眉姐姐关怀三郎,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阻止?”
谁知张峨眉抬头定定然望着她,眉眼间一片粉光融融,竟似已经哭过。
“郡主误会了,我是想去瞧瞧南阳郡王……”
她压低声音,不想旁人听见。
“这事儿要是出在高阳郡王身上,他自会排遣,说不定还反过来安慰别人,可南阳郡王是魏王的命根子,养尊处优,一丝儿委屈没受过,突然来一记狠招,真承受不住。”
她顿一顿,
“其实我与郡主一样,认识两位郡王时日虽短,却有几分真情。
瑟瑟怔了下,她话里有话,仿佛是规劝,又仿佛是试探。
张峨眉不给她机会辨别,已经蹲身告退。
“既然郡主允准,我就先走一步了,晚间为太子庆贺,我定然回来。”
她的裙角蹁跹而去,腰肢挺拔,仍旧是仪态万方的样子,并不因瑟瑟荣升郡主而自惭形秽。
瑟瑟呆呆看她背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很不服气。
李仙蕙在旁尽收眼底,瞥了眼司马银朱,便听她道,“呵,可该叫你见识见识神都贵女的气魄了。”
瑟瑟气她当着外人拆台,又不愿出言顶撞,气急败坏地转身便走。
司马银朱长咦了声,“她气性还大呢!”
李仙蕙拉李真真和几个庶弟站到一处,神色很是凝重。
“你们当初一走了之,不知京里血流成河的惨况,或是虽听到消息,知道宗室一茬茬麦子似的,叫圣人砍光削平,却没见过那种人心惶惶。不单是姓李的害怕,李家在京万余人,亲戚朋友数之不尽,谁沾上了便同罪,昨天还携手上朝的同僚,今朝人头便挂在城门上。多少京官吃不住惊吓,不等大理寺捉拿,便阖家一道死了,上吊的上吊,服毒的服毒,可是到末了,钦差并不曾来,竟是白白送死。更别说不入流的小吏或是百姓,乌泱泱断送多少。其实神仙打架,干他们什么事呢?”
她一句句往深里说,边挨个审视弟妹。
李真真一扫往常畏缩躲懒模样,郑重点头,隐隐有同情之意,她便欣慰。
十八岁的李重福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她便皱眉。
十一岁的李重俊胆怯局促,头深深埋着,两手在袖笼里打颤,她便叹气。
最后还有一个更小的李重茂,半懂不懂,可是脸色煞白。
她便把他圈在怀里用力搂了搂,平淡又温柔地教他道,“要哭,待会儿回房阿姐陪你慢慢哭,在这儿先忍着。”
李重茂一声哭腔本已出了嗓,听见二姐是这样交代,平白生出些勇气,竟真就把眼泪咽下去了。
李仙蕙便转来继续道。
“瞧武延基那样儿,恐怕魏王死状甚惨……既是我们家得了益处,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是这个主意,瑟瑟听不进去,不知你们作何感想?”
旁人尚未如何,李重茂先瘪着嘴问,“二姐,阿耶怎么还不出来?”
这却问得好!
李仙蕙忧心忡忡,朝里间望了望。
李显和韦氏头碰着头絮絮密语,竟没有丝毫出来主持大局的意思。这下子,连她都开始琢磨,韦氏唯一的嫡子,即她二弟李重润,到底在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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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峨眉坐在檐子上,就着一阵狂风掀开帷幔,便抬头去看,苍穹辽远空旷,蓝的全无一丝儿阴霾,这时节本当在湖上泛舟,在草地上铺开软枕,就着飘飞的梨花打盹儿……
凡百游春的花样,没有武延基不精通的,但魏王死了,六宫竟没有为他敲响丧钟,宗正寺大概也不会为他操办后事。